会场里的呼声此起彼伏的,听声音好像是一帮年轻的后生在台上表态,根善折回去的时候,把选民证往哑巴女人手里一塞,自个气呼呼的跑回了家。
哑巴女人回到家,根善一脸的阴沉,像是欠了他几辈子的账目还没有还请的样子。逮住就问哑巴女人,:“你怎么想的?那立春三十岁都不到,婚才刚刚结下,别以为做了几天花木生意,会那个啥电脑就能带好石仓山几百号人。电脑再聪明还不是人脑造出来的!”
哑巴女人不理他,根善继续围着追着问:“你怎么想的?平时给你递个眼色,动动嘴唇就知道做什么,今天怎么失灵了?还以为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关键时候会挺住,你倒好,当着全石仓山的乡亲把这么关键的一票稀里糊涂投了出去。以后村里出了差池,还不让全村人说我杨根善没有管住媳妇。”
哑巴女人继续做自己的事情,拿起洗帚把锅刷了,又去拿淘米箩,量了米,起身往洗坑里走。
根善显得更加不悦,炸了喉咙。:“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讲?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说小满村长处处都想得到我们,过年过节送油送米的,有点小事一说就拿着小本子记着,当自个的事情帮我们,立春一个毛后生,他能做到吗?”
根善要是心里遇上了事,就会喋喋不休挂在嘴边好几天,幸亏哑巴女人不会开口和他争个七上八下,根善没法子,到了夜里,一个人夹起一床被子窝着睡,哑巴女人见了,起先还上去拍拍后背,根善使起了小性子,故意不搭理,哑巴女人这才大脚丫子蹿了根善一脚,根善这才从床上坐了起来,骂着。
:“疯婆子,干了丢人的事,还长能耐了。”说着夹起被子钻进儿子金虎的房间。
这件事闹到了第二天的下午,天色转了暗,看样子是真的要来台风变了天色,哑巴女人烧好的晏饭,根善只吃小半碗,坐在自家廊下,抽着闷烟。见哑巴女人端起剩饭要喂鸡狗,截住了又唠叨起来。
:“你现在大方起来了,上好的白米饭都舍得喂鸡狗了,派头大弗过,架子大弗过,昨天小满村长、哉福书记叫你投个票,选了毛后生当村长,现在脱胎换骨出手也大起来了。”
说着说着,花鼻头领着一群狗在院外叫开了。根善顺着青石板村道望去,看见立春领了几个后生朝屋里走来。走到院子外面,花鼻头摆起了威风,露出牙朝天吠着,田孔里的狗像是得了将令,也从山道上蹿了下来。根善见状,撩起拐朝花鼻头就是一棍。嘴里骂着:“娘舅不咬亲外甥,平日里这嗅嗅,那闻闻,鼻子灵得很,狗东西今天连自家人的气味都闻不出来了。”
立春像是在村道上听到了根善对哑巴女人的数落,进了门就说:“根善伯,跟我爹一样对我不放心呀?”
根善一想,这下坏了,刚刚还在提人家是个毛后生,办事不牢靠,这说曹操,曹操就到。这村长选也选出来了,自己是个村民,理应拥护村里的决定,再说了,这毛小子要是不会办事没有人缘,也不会有村子里一半的人投他的票,村长是大伙选出来的,又不是随便揪一个就是村长了。见立春问话,立马眼珠子一转,赶忙改口:“春子来了,怎么会说你呢?你听茬了,我和你哑巴阿姆拌嘴呢,我说要吃糖醋带豆,你哑巴阿姆偏偏做酸豆角,春呀,你说这好端端的带豆切了沫沫碎,又放辣茄又放醋的,有什么吃头?”
哑巴女人乐了,指了指根善,又点了点面孔,意思是说,说造话眼睛都不眨,丢人不丢人。
立春故意装没有听见。说:“根善伯,我跟我爹一个毛病,耳朵背,从小就有点听不清,尤其这横水的哇哇灵叫得欢,一路走来塞满耳朵了。啥都没听见。”
根善说:“后生就是后生,这哪是哇哇灵的叫声,哇哇灵是停在刺杉树上的,花翼梢,精细精细的,横水不停的,这是埠头上那棵毛杨树上油蝉叫唤,蚱蠡堆里也就这油蝉长得个大,焦黑焦黑的,拓上面粉,油锅一炸,还能当下酒菜哩。”
屋子里的后生们笑了,根善才知道立春用话套他,不好意思摸了摸头,对立春说:“你小子,比你爹狡猾多了,还用话诳我。”赶忙叫哑巴女人端椅子倒茶。又问:“春呀。你是难得来一趟横水,有事?”
立春说:“当然有事,有好多事来和你根善伯商量商量。”
根善一拍脑壳。
:“忘了忘了,不能“春,春”叫了,现在是立春村长了。”又催促哑巴女人:“哑婆子,把家里清明前摘得那半斤春茶拿出来。”
立春说:“不用这么客气,根善伯,就那么几件事。第一,新一届新的村委委员刚成立,对情况不熟悉,我带他们来走动一下,认认门。选举没完你和我爹就走了,不过哑巴阿姆代表投了票,选举过程都是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这点你放心。”
根善心想,自己把选民证这么一丢,等于把民主大权都主动上交给了哑巴女人,怪不得昨天晚上在床上敢用脚丫子蹿他,原来是自己不经意间主动缴了枪,毛主席的话还是有道理的,枪杆子里出政权,自己把选举权都扔给了人家,怪不得到了家里,连放屁都不响了。
后生们团团找了座位坐下。立春一一介绍过去,这是金海,他爹是云岩顶伟照叔,现在是咱们村的副主任,也就是副村长。
根善说:“云岩顶不是搬迁了吗?你爹说你不是在城里开什么快递公司,怎么也回到山沟沟里来了。你别跟立春一个样,这山沟沟里没几个人要递东西的。”
金海说:“根善伯,一个人不算富,家家富才算富,我爹做了也快二十余年的治保,看住了石仓山上的角角落落,但是竟然没看住我阿娘,要是我早点成事,或许许多问题都可以避免,我记住自己是喝石仓山的山涧水长大的,回到石仓山,开发石仓山,享受石仓山也是对这片土地的回报,我阿娘在天上看着我呢,以后不到之处还要您老多提提宝贵意见。”
金海说到自己阿娘的时候,声音明显低沉。去年也是这个时节,台风天,雨下得睁不开眼,天气放晴的时候,云岩顶发生了山洪,一大片黄泥塌了下来,冲进了伟照家的后门,整个房子都淹在黄泥堆里。伟照得知消息后,小满组织人手扒了二天,才从泥堆里找到伟照的老娘,也就是金海的阿娘。
立春又指着一个黑脸大个子后生。
:“这是向军,他爹是......”
根善抢着说:“让我猜,你爹是立彪戆大对吧?整个石仓山,就你爹长了高,脸盘黑。你跟你爹的模子一个样,上两天我还问你爹打两把勾刀有没有空?”
向军说:“根善伯,打铁铺里的活天天给我爹打下手我也会,改天我打好了给你送来,家里少了东西,丢了羊跟我讲。”说着掏出一张名片,又说:“我们几个的名字电话都在上面,有事情你说话。”
根善接过名片,名片折了好几道,各个村委委员的名字写在上面,旁边标有电话号码。根善说:“横水,手机没有信号,你给我号码也不顶用,不过选了你当治保,这五大三粗的个子,跟黑铁塔一样,坏胚子一看见,镇也镇住了,哪还有敢作乱的心。”
倚着右边的小娘自己抢先说了:“根善伯伯,咱们见过面。我是桃树坪升锵小囡,我叫江玉萍,叫我萍萍就好了,我接了飞娥阿嬉的班。”
根善说:“三快老嬣也退休了?换了个八面玲珑的小囡。妮子,你爹不是说跟外国人做生意吗?丫头家的,怎么也跟这帮毛小子搭上了伙,跑到山里来,你就不怕找不到婆家。”
玉萍一嘟嘴。:“我本来就是这里人。回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和我爹一样,怎么都不欢迎我回家。”
根善眯着眼说:“你爹光会烧火做饭,鼻头哝哝响响,这宝贝阿囡回家,怎会不欢迎呢?我看是嘴皮子上不乐惠,心头想得乐开花了。下回再说你,你跟我说,我帮你去说话。”
玉萍说:“老人们都说根善伯会做事,讲话有水平,是石仓山上的土地公。我看一点都不假。”
立春说:“根善伯,我们找你,今天主要有那么几件事情。一,就代表新成立村委班子来看看你。以后在道上遇见了,连个名字都叫不上来,这工作怎么开展?这二呢,明天台风可能要来,万一有什么事情,断电什么的,村里给你们准备了蜡烛,最好搬到村小学的安置点去,我们几个这几天也在山里值班,还有什么需要就跟我们说,我们也好准备一下。三呢,我爹昨天会上讲的,包括我说过的话都算数,路还要修,房子也还要改造,村会计还是永年叔,不会搞预算,金虎哥是金融系毕业的高材生,什么时候来石仓,你帮忙说一声,让他帮忙算算账。这四呢,我爹交代,炳权叔病了,想了解一下情况,看看村里能不能帮上忙。”
根善说:“你跟你爹一样,什么事情都喜欢讲一二三四,这点没有变。台风倒不怕,横水窝在山涧里,风都在头顶上转,后山岗都是石头山,没有松动的泥土层,这点出不了差错。你说的啥预算,金虎会搞,那么等金虎回家了,你说的我一定带到,不对,命令他帮你搞好,这个可以打包票,真不巧,前几天还在,这几天上四川看他丈母娘去了。炳权的病,我得问问你根娣姑姑,你们的话也一定带到。”
门外,卷起了风。在竹脑梢呼呼响。院子里仅有的一点亮光也隐退就钻进了云层,鸡婆罗领着鸡群避进了场舍的鸡笼子前,哑巴女人提了一盆子糠菜饭,打开了鸡笼门,倒在喂鸡鸭的竹槽上,几只洋鸭头倒是眼疾脚快,挪着肥胖的身子冲到了跟前甩着头拱食,哑巴女人拿一把喂鸡鸭的木勺子敲着壁沿,鸡鸭们这才规规矩矩一字排开。花鼻头领着大黄小黑蜷在树底下,看着哑巴女人,哈嗤哈嗤吐着舌头,哑巴女人进屋,又拿出一碗剩饭,拌了一勺猪油,上面堆着一根鱼刺。
远山慢慢聚起了墨色的云朵。立春说:“快下雨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得走了。”
哑巴女人咿呀着,吃了饭再走。后生们收起椅子,火急火燎走出了院子。
根善喊着:“带上伞,万一躲不及,还有个遮挡,别淋了身子。”
立春回着话:“下一站去志龙叔家里。立马就到,不用了。”
根善看着后生们的背影,回想着,自己也年轻过,村上也是一个个年轻的后生,都说石仓山跟人一样老了?或许自己想错了,老去的只是故事,而不是故乡。看样子是自己守着每天的习惯太久了,甚至不愿意去更改构成生活的每一部分细节,他嘴里给小满说过,放手吧,让后生们放大胆子挽起袖子铆足劲去干,而真正看到了后生们接过这杆枪的时候,又怕他们会做错事,会对不起石仓山上的上辈,许多人都逃离了这穷山僻壤,这帮伢子,回到山里来,能折腾出不一样的光景吗?
山脚下,早些年说过的四个现代化的小康社会,“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耕田不用牛,出门车带走”溪口镇上现在是八个现代化老康社会都落实到位了。而山上,除了通了电,距离还差了一大截,尤其是在横水,不通大马路,地势狭窄,通讯信号差,更谈不上,楼房,汽车和手机的落实问题了。
雨点儿来得也快,刚开始如撒豆,不一伙儿就如天公布箭,顷刻间,蝉停虫歇,天边泛着红潮,照得屋柱子蜡黄蜡黄的。
根善对哑巴女人说:“要发大水了。你把羊圈后的沟渠再扒开一些,堵了出水,涌进羊圈里,这群羊猢狲会搅得下半夜不用睡了。”
哑巴女人乐滋滋看着他,比划着。你又算上了,立春刚刚不是说了,这台风明天才来。
根善把拐拄着,一手去拿篝箕,说:“不信我不是!这后生哪知道老底子传下来的老话,天角落头滚滚青,风云雷电走人客,四大神仙吃杯茶,不用灶台烧点心。天角落头焦焦黄,黄眼蜻蜓选司令,停停落落两三天,雨过天晴好拾菌。天角落头血血红,黄蚁大军要拔营,蛤疤乌梢穿大路,大水打了喤喤响。不用算,看看天边那片黄梁,这雨,下半夜准来。”
黄粱原先指的是小米,在词典里指的是不能实现的虚幻,有个成语叫黄粱一梦,在石仓山人嘴里,黄粱是指下雨前太阳落入云层前那片瞬间折射出来的天色。天边是青色的,下的是雷雨,雨水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天边是黄色的,下的是阴雨,雨水要停停歇歇持续两三天,要是天边发红,那就是要下大暴雨的迹象,蚂蚁搬家蛇过路,河沟里必定要发大水。
哑巴女人拿了阔板锄头,递给根善一顶斗笠。根善不接,神叨叨地说:“这是雨娘娘的雨眼,东三滴,西三滴,像撒豆,通通气。”
哑巴女人直接把斗笠扣在根善头上,指了指天,又指了指根善。意思说,你真当天上神仙是你家亲戚。
早些年,都是哑巴女人一人劳作,根善也不管事,一来,怕说闲话的人多嘴也碎,二来,他也帮不上大忙。后来农田责任承包制的时候,根孝刑满回家,新的闲话又刮了起来,根善想封住闲人们的嘴,就随哑巴女人一同出工,这样就能保住自家兄弟和哑巴老婆都是清白的。谁知道这一路跟随,跟出个依依不舍出来。
根善拄了拐随同哑巴女人走到屋后的阴沟里,看着哑巴女人翻着黑色的淤泥扒进篝箕,倒在墙角的天萝藤下。昨晚那些个埋怨,像是羁在污垢里的黑水,缓缓淌出阴沟,渗进了屋前的花木地里,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