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院外一下子挤进了七八号人,又是搭炉子泡茶水,又是抬圆台面搭桌子,金虎和志龙忙得不亦乐乎,热烘烘像是办酒席。
养得好像狐狸的几条狗也闹腾起来,廊下中堂来回涌进奔出,一下子挂着这人的大腿,在后脚跟迂回游走着,一下子跑出几丈远,从柴房里拖出个破酒瓶子,在地上滚出叮铃铃的声响。麻鸭头,鸡婆罗惊得纷纷蹿上了屋外的花木树。根善一声喝令,这才乖乖地耷拉下脑袋,在树荫处吐着舌头。唯有花鼻头不听召唤,依旧粘着根善,根善只好俯身安慰,摸了摸头,说:“今天你家二叔来了,听话去那边呆着,等一下给你剩块大骨头。”
花鼻头有些不情愿,在廊下屋柱边窝下不愿意挪动。根善撩起一脚,花鼻头只好呜呜着怏怏地跑回了狗队伍。
根善嘴里骂着:“好听好讲没用场,非要在黄狗堆里搞特殊,充大头!”
志龙麻将把圆台面扣在桌子架上,听见了根善的骂声,笑着说:“拐脚阿哥,羊归侬管,狗归侬管,我抲山坑里的石鸡也归侬管,再下去,锁岚桥边土地庙里的土地菩萨也迟早轮到你去当。”
根善听不惯志龙麻将阴阳怪气的腔调,什么样的话到了他嘴里怎么听都觉得变了味,就像一碗好端端的油炒冷饭,经过志龙麻将的嘴,要么就是放多了盐,咸得入不了嘴。要么柴火烧过了头,有一股焦糊味。凭良心说,志龙麻将除了爱占小便宜,好赌,还真找不出其他大毛病,说志龙懒,哪个懒汉会在月上三更去清山冷岙的石头缝里摸石鸡?说志龙赖,志龙每次赌钱,不管输赢,赌得最直。而且志龙说过的话,答应下来的事,一定会信守承诺,像一支箭,放出去了就要扎在靶子上。
志龙和炳权、根孝都是同庚年纪,读书的时候又是同学。读初中的时候,乡初级中学办在商量岗脚的东岙,石仓山人读书是从低处再向上攀登的,离乡里也最远,走过雪窦寺翻过西坑后门山才到乡里,中午饭都是自己带米带饭盒子在学校灶间焖着吃,志龙麻将个子矮小,左边挎着书包带,右边叮铃当啷的饭盒子听头瓶却带得不少,大多时间都是他爹庆云上乡里汇报工作骑着象征革命权威,代表干部身份的高八寸自行车载着他走,假若有一天庆云不去乡里,志龙怕起不了床,早早托话给根孝,清早经过他家门口的时候叫醒他。即使根孝叫了他,志龙还是要磨磨叽叽懒上半天床,根孝和一同上学的同学在道上要等他上老半天。对于根孝帮忙叫早地回报,就是窝在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志龙在几个瓶子里夹出几块咸带鱼,要么是红烧肉,要么是咸水鸡,志龙就一五一十一人一半分给根孝,只有志龙的饭盒里才能找出荤腥,别的同学看都看不得一眼,一靠近,志龙就把饭盒子一盖,赶着走。
介于志龙的爹是乡里的乡革委的委员,班上的同学不敢当面顶撞,暗地里就给志龙取绰号叫志龙僵果,还编了顺口溜,“僵果僵果,个子非大,读书赖学,老鼠搬窠。”
介于在食品匮乏年代,由咸带鱼,红烧肉建立起来的友谊,根孝见了老同学,拿出相机,拉住志龙的手说:“这是好些年没有见了,你这个子咋还没有长?还是老样子,来来来,我们来合张影。”
顺手把相机递给了金虎,志龙乐滋滋地找了一处高坡,站得与根孝齐平。照完相,又和根孝拉起了家常,说起读书时候的事情。
:“读书辰光,你照着香烟壳子画古松,画孙悟空,画飞机汽车轮船,画得老像老像,后来老师叫你画毛主席像,挂在教务室门口的墙上,你画的那张一直挂到学校拆并为止呢。你还记得不?”
根善在一旁咳嗽了几声,志龙麻将不领会其中奥秘。根孝心里却明白老大的意思,要是当初不画那张毛主席的像,就没有那么多人说他画得像,没有人评价称赞他,他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去画大团结,画人民币,别人都以为根孝是画画画出了心魔,只有根孝自己知道,他为了什么才想出这个最快能得到钱的途径。
哑巴女人从屋里出来,开了门,灶堂间的油辣子香也飘了出来,随即众人的眼睛也被辣油熏得直痒痒,亚国赶忙端起茶碗避到墙角头,冲根善说:“根善哥,哑子嫂嫂是铁扇公主呀,会造火焰山,辣茄放了这么凶。”
哑巴女人也不知道今天家里发生了什么好事情,屋里来了那么多人,还以为是金虎找了女朋友,要给艾琪认认亲,见根善把根孝、亚国叫来,心里的想法自认为是对上门路了,又叫她烧一桌子的家乡菜,细细一想,艾琪喜欢吃辣,指不定就是这个意思。于是拿出了看家的手艺,顺着记忆母亲教他的做法,把砧板剁得当当响,一看根善和金虎带回来的食材,培伦送的调料,哑巴女人一看就是做水煮鱼和毛血旺。把家里的几个大汤碗都腾了出来,又做了几道跟庆嫂嫂学得本帮菜。
艾琪打着下手,试着用四川话和她交流。:“嬢嬢,要啥子你给我说噻。”
哑巴女人貌似听得懂,看嘴型也很熟悉,像是老家说话的口气,也顺着自己的手语比划,你也是贵州的?
艾琪看不明白,就把金虎拉进门。金虎一进门就捂着眼睛,对艾琪说:“你们的眼睛跟孙大圣一样,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面炼过。”又对哑巴女人说,:“娘,有话你到门口来比划,屋子油烟大,熏眼睛。”
哑巴女人这才出了门,撞见了根孝,高兴得不得了,捶着根孝的胳膊,意思说,出去了就不知道多回来看看。根孝低下头,像做错事的孩子。
六月双抢的时候,月亮还悬在东山头,山里人就挑起稻箩出了门。农民把“抢收抢种”的季节称为双抢,双抢一到,马不停蹄,学生放假,老少齐出,所有闲杂碎事都停下,一骨脑子都扑在地头上。
石仓山里人,山上都是石头堆,根本存不住水,所有的农田都在山脚下,最远的延伸到了溪口镇北新建缸窑弄。石仓的太公们是各地搬迁来的住户,清末民国,时局动荡,各姓太公避战乱就躲进了石仓山,后来日子有些太平了,就开始为子孙挑田,没有沃壤就挑沙土,找不到近处就找远处,硬是把一片片荒滩犁成良田,几辈人也延续了披着星斗出门,月上竹梢归家的劳作习惯。
根孝想起那时候老大腿脚不便,哑巴嫂嫂就担了一半的家。称呼上是嫂嫂,年龄上其实算是妹妹,村里闲人拿根善说笑的时候,根孝几次想上去动手,硬是这个哑巴嫂嫂拦下了。仁婆婆备下的晏饭,凡是有些荤腥,哑巴女人也挑出来夹给了根孝,叔嫂们怕别人咬舌头,午休的时候就自个找了庇荫处吃饭。谁知闲言还是像风一样呼啦啦地刮,说是根孝和一到中午就不见踪影,肯定在稻草堆里做见不得人的事情。吹到根善耳朵里,根善不信,就寻思着自己每天辛苦一些拄着拐一起爬石仓山就能辟谣,说不定还能伸把手。而这造谣的讹传却吹得更加有板有眼,说根善终于熬不住了,开始盯梢了,弄得根孝睡哑巴女人不是事实也变成了事实。最后,逼得根孝跟根善分家过,根孝出了门就发了愿,这厌恶的石仓山他再也不愿回来,也不愿看见。
在外漂的日子,越是苦的时候,根孝也想到家,尤其到了节上,家家团聚,根孝一个人呆在出租房里,望着天花板发呆。起先几年,到过年的时候,根孝就钻到仁婆婆的老屋里住上几天。后来,仁婆婆走了,根孝觉得娘没了,家也就没了。虽说和根善还是同一个户口本,可阿大有哑巴女人,还生下了侄子,自己形单影只的,在一起窝着也不是个滋味,又怕了村里长舌妇的流言蜚起,索性就过起了一个人的日子。
再后来,根孝出了名,赚到了钱,就在山下买了别墅,根孝想叫根善住进别墅里,可惜根善撇不下石仓山里所有,只扔给了根孝一个要求,清明冬至,一年两趟,父母的坟墓一定要祭扫。根孝答应了,每年到了时节,根孝匆匆开了车,供了酒水,果品就走,根善想堵也堵不上,根善没有法子,只好隔半月往别墅里面送菜,根善的想法很简单,是他抢了根孝的木楼和房宇也好,是老小心里不痛快记着一丝丝恨也好,不管出名不出名,有钱或没钱,他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兄弟。
说到兄弟,志同道合,其利断金的是兄弟,劈开头打开脑的也是兄弟。兄弟俩平日多少还是有些争吵,到了正式的场面上,又和好如初了。等桌上堆满了一桌子的菜,根善把根孝拉在身边坐下。很明了的意思,这是他们两兄弟的家,石仓山人吃饭待客都讲一些小规矩,主家坐在上头,客人坐在侧边,只有小孩子坐在下方,女主人是不入席吃饭的,于是哑巴女人一个人躲进了厨房。
亚国跟根善说:“叫哑子嫂嫂一起坐着吃。”
根善说:“妇道人家就不占位置了,随便在灶房扒一口就饱。”
志龙说:“哑子嫂嫂又不是你养的猫狗,什么叫随便扒拉一口,都啥年代了,你这拐脚佬还遵循这本老皇历。”又支了一下金虎的胳膊,“虎子,请你妈上桌。”
金虎看了一眼根善,根善不语,根孝说:“你志龙叔说得没错,这又煎又炸,又焖又炒忙了老半天,等吃到肚里的时候,却没有厨子的口福,这不公平呀。”
屋子的人笑了,根善也跟着笑了,金虎这才去灶间拉哑子娘,哑巴女人知道桌上的规矩,艾琪又跟了进去,这才挨着艾琪坐下。
志龙端住了酒瓶,往根善杯里倒酒,根善一把抢了过来。
说:“今天你是客人,这斟酒的行当轮不上你。”说完把酒瓶子递给了金虎。
志龙一看根善抢走了酒瓶子,索性端起酒杯,起身要敬根善,含着一丝羞愧地说:“好些话都没有办法说,石仓山上就你拐脚阿哥仁义。”
话刚要说下去,就被根善直接打断了。
:“没有办法说就不说,今天只管喝酒。”
志龙猛呷一口,说:“我先干为敬,根善哥,你总不能让我把话憋在心口,反而落得一个不痛快。”
亚国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你麻将佬儿喜欢叽叽喳喳,今天就让你开个头”
志龙还真来了劲,站起来,指了指天,又拍了下桌子,像一个说书的向根善娓娓道来。
:“拐脚哥,从太太公起,就有了这石仓山,七个姓分上三村,中三村,边三村,这上三村大松头,撞岩下,桃树坪,现在只有桃树坪还有几户人家,这边三村,溪口坑,云岩顶,横路下,溪口坑康叔死后,也没有了人家,其余两处也就住着个把个人,以前这中三村,东山横水田孔里住得人家最多,现在横水就住你一家,田孔里和东山剩下的也都是上年纪的老骨头了。前些天,我看电视,说我们是留守老人,你拐脚哥和我不一样,我是游惯了闲了一辈子的闲人,年轻的时候不勤力,年老就要还老债,没有地方去才窝在石仓山,你不一样,儿子出息,媳妇大娘漂亮有本事,兄弟姐妹混得有头有脸,你一个都不靠,就甘愿留守在这石仓山,悠哉悠哉过自己的日子。凭这点,我服你。”
根善抿了一口,对志龙麻将的话竖着耳朵听着,这话里想表达的意思一半是夸奖的客套话,一半是人烟逐渐荒凉的唏嘘,但是有一点,志龙却是说错了,他愿意留在石仓山,是他心里装着石仓山。至于本事的大小,那是做人的本分而已,日子苦的时候,大伙一起苦,条件好起来了,就跟着好,这过日子都需要一点点的积攒,钱也一样,情也一样,当初和根娣不和,就让一让,根孝心里憋着不痛快离开了石仓山,就主动靠一靠,一切都不是难解的疙瘩,也不会一直是一团理不顺的乱麻。
根善只相信两个字,公准。相信屋门口老爹留下来贴在门框上的对联是公准的,云坛殿山人们布下的香火是公准的,大柴山里埋着的先人为石仓山做下的事情也是公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