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琪从挑来的担子里找出鱼肉,找了个篮子装了,拉着金虎去了洗坑。
石仓山人几乎已经很少有人用扁担了,这根柳木扁担是根孝给他的哑巴嫂嫂做的,根孝刑满刚释放的时候,回到石仓山,仁婆婆叹着气,愁得是村里人说闲话的太多,老大根善娶了年龄差了一大截,来历不明的哑巴女人的事情还没有完,这老二根孝也到了抬老嬣的年纪,风言风语说关了大牢还想找个黄花大闺女,这小资本家的算盘打得也真够精明。
解放前,仁公公是讨一口吃食才跑去了大上海,替人看店当小学徒,沏茶烧水擦桌子,什么样子的气都受过,犯一点点错轻则讨骂,重则挨打。好不容易知道了店堂运营,进货渠道,进出结算,出了徒被人聘用当了大掌柜。牙缝里抠下一些积蓄,四九年春,解放军到了苏北,街上消息里说要打上海,店铺的东家典卖了家当,提着箱子领了儿女去了台湾。他就领了仁婆婆,抱着根善回到石仓山,原先的房子已经破烂不堪,正好横水的甲长蒋乌贼三间木楼要变卖,于是仁公公买了下来,原本想生儿养女过几天顺心日子,谁知道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让他直不起腰来。
革命风暴如火如荼,“无产阶级当家做主、人民民主天下归公”口号浪涛滔天。评成分的时候,石仓山上几乎全都是贫下中农,乡革委问村上,你们东山横水一带就没有典型吗?志龙麻将的爹旱地蟹庆云是乡里的革委成员,起先汇报说石仓山代代都是受剥削阶级压迫,一辈子过清苦日子的劳苦大众,“绿干部”就上村里来考察,看见了仁公公家三间大木楼,问庆云:“这怎么回事?”
庆云说:“这家叫若仁,历史没有问题,早些年给人当学徒,受尽了资本家的苦,回到石仓后,这房子是蒋乌贼卖给他的。”
“绿干部”又问:“蒋乌贼人呢?”
庆云义愤填膺地回答道:“这个剥削阶级的老奴狗,已经逃到台湾去了。”
“绿干部”眉毛一立,指着庆云说:“革命的警惕性去哪里了?为什么单单他能买下三间木楼,你就不能,万一是潜伏下来的四类分子呢?再说了,三间房子,怎么算都是富农,毛主席他老人家还实事求是说自己是富农出身呢。”
于是就定了仁公公的富农成分,石仓山的革命才有了事情做,乡里斗地主的时候,仁公公也要去插蜡烛。没几年,仁公公的身子骨就垮了下来,走的时候,嘱咐仁婆婆,老大养终老,老二继承家业,小囡要找个有靠脚的人家。
仁婆婆按照仁公公的嘱托,早早准备下一房房宇,是为根孝备着抬老嬣用的,谁知道根孝画假币出了这档子事,后来,根善从外面领来个来路不明的哑子女人,仁婆婆责怪根善,根娣也怨老大,好像这房子房宇都是定下来给根孝备着的,根善没有份。家里闹将了几年,再后来,根娣嫁了人,哑子女人也铁了心要跟根善,生下金虎,仁婆婆也问过根善:“善呀,做娘的是不是偏心了?”
根善说:“娘,你莫急,阿小回来了,他的事情我管。”
根孝刑满一回到家,根善就腾了正房,还各个村落去托媒,等回来的消息,不是东家有个斜眼,就是西家有个半痴。仁婆婆叹着气,:“这要是抬进门,杨家哪还有什么好名声!”
那时候,家里承包了几亩水田,根孝和哑巴女人为主劳力,起五更入半夜在一起,闲话也就多起来,说两兄弟用一个老嬣,白天老小用,晚上老大用,传到根孝耳朵里,根孝对根善说:“阿大,石仓山上的房屋山地全给你,你给我三百块钱,我自己出去讨生活。”
根善说:“三百块,我去哪里抢?全部家当加起来一百八,你要出去你拿走,房我给你留着。”
根孝也不说,拿着钱挑着斧头锯子刨出了门,临走了递给哑巴女人一根细巧的柳木扁担,这细细数来,这根柳木扁担也用了将近三十年。根孝这么一走,也有将近三十年没有回石仓山住过。现在,根孝出了名,根善想说上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在根善心里,他总觉得亏欠根孝,仁婆婆面前,他立过誓言,老小的事情,他管,现在根孝都五十多了,根孝的婚姻大事他也没有管成。
亚国夹着刀篓子急冲冲地跑来,进了院子就责怪根善。
:“本来说好一起坐车到田孔里,到菜场去寻你们也寻不到,我叫大噗厮油门一脚踩,省下不少脚力。”
根善不是没有听见,怕是欠下人情,见亚国走得急,又到了饭点,连忙招呼:“晏饭我屋里,不用回去了。”
亚国说:“我是过来跟你说一声,我在桃树坪看见根孝了,领了一帮孩子在哪儿又拍照又画图的,你晏饭是要烧上三大锅了。”
根善一听,喜出望外,抄起拐对亚国说:“在哪儿,领我去。”
桃树坪是石仓山山顶下的大坪子。过去,有一片野生的毛桃,春天到了,粉嘟嘟地各处绽放,东一团,西一簇,远远望去,村里几户人家像围在桃花阵里,细细一看,又像是户户人家精挑细选捧着一树桃花,有的探出脑壳,有的侧立屋旁,尤其到了晨暮两时,石仓山的山岚从这里升起,又到这时散去,和村子里的袅袅炊烟裹在一起,一下子,白茫茫如同造出个九霄云外的桃源仙境,大有小学课本上那首古诗的味道。
一望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门前六七树,八九十枝花。
有一次,在宁波城里做外贸业务的升锵小囡拍了些照片发到微信上面,领来了几个外国佬,根善没有看见过外国人,听老底子说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时候,长得是红眼绿头发,跟鬼戏文里的妖精一样,所以也去凑热闹探个究竟,看见了才知道,长得倒不吓人,但是与传说中的红眼绿头发颜色不对,是蓝眼黄头发,还有一个掉进煤堆还要黑上好几倍黑炭佬,只露出一排牙齿冲他笑,把他惊了一下,感觉见了阎罗殿里的黑无常。
金虎在家的时候,他问金虎:“这外国人的爹妈给他吃什么东西,长得要么雪雪白,要么漆漆黑。”
金虎笑笑。:“这是人种问题,亚洲人是黄种人,欧洲人是白种人,非洲人是黑种人。”
根善不清楚五大洲指的是什么?只相信儿子说的肯定是对的,要不,他放一辈子羊供儿子读的书的钱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自从桃树坪来了外国人以后,村里也到县里要了经费叫瑞道石匠,立刚泥水把横路下后门的机耕路浇上了水泥,修起护岸,有一条像样的马路和省道线连成了一片。
原本整个石仓山就横水是个好居处,村子夹在两道山梁中间,中间一条山涧,喝得是活水,大热天又照不到火烧日头。这路一修,反倒就横水成了不通公路,还要上三里下三里爬个半天山路的闭塞村落。公路修到了桃树坪,一到礼拜天,来逛青的后生开着四轮轿车,戴着黑墨镜,带着骨瘦如柴的小娘来叮竹山蚊虫。走得有些乏了,就问村里人讨水喝。升锵饭桶得知后,把猪圈扒倒,造了几间水泥屋,门口头毛竹爿刺杉树钉了崭崭齐,挂出了五个大字,石仓农家乐,一块臭冬瓜卖十元,一杯大叶秋茶卖二十元,根善得知后,估算着,这价格也贵得有些离谱,幸亏来石仓山的人少,不然石仓山上开黑店又要被人戳后背脊梁骨了。
升锵饭桶在道地摆起了几张桌子。东一盆带豆,西一盆茄子,除了一碗韭菜炒鸡蛋算是沾了点荤腥,清一色全是素菜。这是根孝带来的孩子的午饭。
升锵见根善和亚国来了,赶紧端来长凳,倒了一杯茶,问根善:“拐脚大哥,这么早吃过饭了?”
根善说:“屋里来了金虎的对象,哑子还在灶上烧着呢!”
亚国说:“拐脚佬是来找兄弟的,刚才我还看见根孝跟一群麻头佬在泥墙根指指点点的,这一下子人这么不见了。”
升锵说:“爬到石仓山顶上去了,说那里可以看见整个石仓山,晴天视线好还能望到奉化宁波城呢?”
根善说:“又讲造话,能望到宁波城,宁波离石仓山四十多公里地呢,要么是你大饭桶长了千里眼。”
升锵饭桶笑笑,递出两支烟。
:“整个石仓山还不是你根善拐脚说了算,日子也最乐惠,最好过,老小是个画家,儿子是大经理,妹夫还是个市里干部!”
根善眼睛眯起一条线,又问:“我家阿小领一潮麻头佬来石仓山做什么?”
升锵说:“亏得二哥是石仓山里人,具体的我也说不全,说是市里青少年夏令营搞美术班,二哥是指导老师,就在石仓山上定了点,隔礼拜来一大巴车的麻头佬,天娘来,太阳落山的时候大巴车又来接走。”
根善搞不明白,画个画非要跑到山里来干什么?城里公园池塘,高楼大厦遍布林立,偏偏要画青山冷坳泥墙屋倒了棚的场舍。对升锵饭桶笑笑:“晏饭都是扔给你安排了吧!一桌子的长羹带豆茄,五十块一桌总好赚进吧?”
升锵饭桶也笑笑:“拐脚阿哥,现在五十块钞票能做什么!阿拉囡喂喂一只电话打到墨西哥起步就要五十块!我呀,为艺术服务,赚点烧火钞票,我先忙,下趟来,差菜蔬我到侬园子里去摘,放心,跟市场价一样。”
升锵搭进搭出搭了半天,叫了金娥寡妇帮忙,桌子上拼拼凑凑也弄出了十大碗,山里人用海碗装着,这量倒是码实。
升锵老嬣系了饭袋,盛着饭舀着汤,问根善:“拐脚哥,一起吃点?”
根善说:“我家今天开酒席,有鱼有肉小菜比侬好得多,我是等我兄弟一道去吃饭的。”
金娥说:“拐脚老大真会做事情,一桌鱼肉还惦记兄弟没吃过。”
根善见了金娥寡妇,问:“抗越啥时候回来?”抗越是金娥的儿子,十年前参军去了部队上。
金娥说:“说是又签了士官,下半年还准备考军校呢,他呀,跟他爹一样,又把自己扔到了部队上了”说着又擦起了泪,“这部队上的饭餐也不知道吃得惯吃不惯?”
根善说:“你个杨辣儿,只会说我,这不你自个有些个好吃的还不给你儿子留着。”杨辣儿是石仓山人对一种停在杨树上毛毛虫的叫法,不小心碰到,又痒又疼。
根孝由孩子们围着,带着一顶太阳帽,那帽顶向上翘起的一撇根善认识,叫耐克。
金虎上高中的时候,想买一件有这一撇的运动服,央着根善说了好几次。根善去问价,要小三百,赶上大半只羊钱,有些舍不得。后来在地摊上看到了一套也有一撇的运动服,才四十,以为差不多就买了下来。
金虎穿到学校,同学们笑话他穿了山寨货,后来还是被根善得知了,咬咬牙买了一套,这是这辈子他买的最贵的衣服。为了儿子,根善是什么都舍得。
根善也有将大半年年没有见根孝,远远望着,觉得变了个人,最近一次还是过年的时候,拉着他上石仓山来吃顿饭,跟做贼似得,扒拉几口饭就走。清明的时候,去爹娘的坟头堵他,拜台只见香烛供品,不见人影,春上蔬菜瓜果熟了,每次送去,也只见管家看院的花匠夫妇,怪不得根善说找他像逮贼一般。
根孝留起一小搓胡子,头发也养得老长,用橡皮筋扎着。白汗衫上乌七八糟布满了颜料,不仔细一看,像块抹布,穿在身上的牛仔裤也破上了好几个洞,连个补丁都不打。根善心里数落着,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了,也不知道打扮打扮,弄得像个流浪汉一样,找个女人就好了。
根孝也看到根善,问:“阿大,你怎么来了?”
根善说:“亚国说看见你了,我还不信,既然到家了,也不说一声,家里已经烧好了饭,就等你过去吃。”
根孝说:“这么一大帮孩子,我哪走得开身。”
同行的几个老师听见了,对根孝说:“山石老师,原来你是石仓山里人,到了家门口了,哪有不上家里吃饭的道理,再说你大哥都等了你有些时间了,孩子们,我们几个帮忙多留心点就是了。”
根孝这才帮根善拿拐,顺带掏出几百元钱给根善。
根善问:“干啥?我是你哥,不要你饭钱。”
根孝说:“我知道你是我哥,我来得急,原本给你带几条好烟,给哑嫂嫂买些吃食,现在你自己去买,行了吧。我哑巴嫂嫂还好吧?”
根善说:“都到家门口了,三步路的事情,你自己不会上屋里去看呀。”
亚国在后面听见了,对根善说:“根孝不来,你天天嘴上念叨,到了面前了,没有说三句话两兄弟就呛火。”
根孝听到了心里,就主动静了下来,听从根善地安排,尽量让根善在前面领着道,这也是根善愿意做的事情,在石仓山,他是老大,自己是老小,他愿意跟在后面,给阿大腾出个位置,好让他在他人面前有个位置,这也是根善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凡是都要讲规矩,在根孝心里,长幼遵循就是不变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