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没吱声，解开黑棉袄的扣子，慢慢的把婴儿抱到怀里，边喂奶边端详着说：
“闺女儿啊——再吃一口亲娘的奶吧，你可不要别怪娘心狠啊，娘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光了——十几口人还得过下去呀，可娘也总不能眼睁哼的看着你三哥慢慢的烂死吧？娘也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扔，娘送你享福去——人家也会把你当作亲闺女的……八儿呀，睁开眼睛看看吧，再看一眼你亲娘、亲爹亲哥哥吧——三儿呀，看看你妹子，你看，她这里有颗红点，要是以后还有可能见到她，可别认错了……娃呀，别怪娘啊——”
屋子里响起一阵抽抽搭搭的哭声，爹擤了一把鼻涕，要去抱孩子——“她还没吃饱呢——”孩子是娇弱的，在娘的抚弄下微微的睁开了眼睛，边吃奶边痴痴的打量这个朦朦胧胧的世界——
天已经大亮了，旁边的病房已经是人去屋空……
“是二百五——”爹在窗口数了老半天，两块的、五块的、十块的——他有点激动——都有救了……
当时的三疙瘩痴痴的想，“二百五”是很多钱吗？在当时，也许是吧？那么大的一堆……
门外的风呼呼的吹着，大姐就那么披盔戴甲的闯了进来——“八儿呢？八儿呢——”
“死了——”爹淡淡的说到。姐姐愣了，疲惫的瘫在凳子上。“怎么会？昨晚还好好的——怎么就——”
“爹把他卖了——二百五就把她卖了——”三疙瘩叫道。
“胡说！”爹吼道。“你怎么能——”大姐欲言又止。
可是，她还能说什么呢？她还能说什么呢？她虽然不希望娘生这个孩子，可是，娘又不是寡妇，爹虽老，可还壮着呢。虽说有点不好意思，她大孩儿都两岁了，不但自己这肚子又都鼓腾腾的了，兄弟媳妇也快要坐月子了……哎，怎么说呢，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要是个弟弟也许会少很多的麻烦，当然，少麻烦的是奶奶、爷爷这关，可在兄弟媳妇这关同样不好过——这叫什么事儿呢？
现在呢，虽然没了麻烦，可那是她亲妹妹呀！什么办法呢？她不由的叹了口长气，娘想把她搀到床上坐起来，看她那身上都结冰了，就把自己的大棉袄往下脱——“别，娘，我身上还有汗呢，你可不敢有个好歹来——这还没过三儿呢！”
半天，大姐才吞吞吐吐的说到：“可是……我没把鸡蛋带来——我奶奶她——她本来攒了二十多个鸡蛋的，听说生了就乐呵呵的把筐从她那院子端出来了。走到咱家门口忽然问我‘生个啥’，我说是个闺女，她一听又生了个闺女，就傻子一样的愣在那里，随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鸡蛋就那么碎了，只有一斤红糖了。扶她半天都扶不起来，她哭天嚎地的哭，拍腿抢地的骂那个算命的不是人，不得好死——哭的四邻八家都听见了——娘啊——这算什么事儿啊——”
“算了，算了，娘就是不吃几个鸡蛋能怎么样呢，又死不了，娘这辈子，作了这么多次的月子，一共也没吃你奶奶几个鸡蛋，还不一样过，哭啥呢？娘都想开了，她‘死’了，麻烦就了了，她也就享福了——到哪儿也比咱家强，他真就是到了阎王店，那也落个干净——
你就别难过了，就当当时搞计划的时候把她给计划掉了——哎，我当时也糊涂，怎么就不舍得呢？你看这日子过的……哎，看你这肚子大的，还让你这冰天雪地的来回折腾——现在，就剩你弟弟家这一头，还好办一点——你这几个妹子，早晚是要嫁出去的，早嫁出去，早享福——省得都捆在这，死不得死，活不得活的……”
“三哥哥——你想什么呢？”
三疙瘩收回心神，怔怔的盯着妹子，‘这就是那个粉都都的小娃娃？人也太奇怪了吧？’
“你哭了？”小姑娘八儿伸手去给那小伙子擦泪，三疙瘩自己抹一把脸道：“没——没哭呀。”“八儿，——唱个、歌歌吧。”
一提到唱歌，八儿可高了兴了。手舞足蹈的摇摆着，来到白马的身边，一手摸着正在吃草的马头，一手拍拍马脸，那匹马奇怪的曲下后腿，半卧下来，八儿就趁势爬上了马背。白马银鞍蓝裤红袄，头上扎了红头绳的小朝天羊角辫子一颤一颤的。只见这八儿舞动着手里的柳枝，一边高唱着她那小曲儿，那马儿也就撒开四蹄欢快的跑起来了：
“风筝风筝高高飞呀，云儿云儿来又回，日头红红风儿暖，风儿暖了柳条儿翠——那个柳条儿翠；风筝风筝催燕归，燕子来了百花媚，花儿开的人心醉，人心醉了不知归——卧看晚霞飞……晚霞飞……
中不中听——“
三疙瘩不停的拍着巴掌，拍的通红，不善言辞的他用他专注的掌声表达他对妹子的喜爱。看妹子把羊群赶到这边来，赶忙过去，伸手想把妹子抱下来，可妹子只是轻轻的一跳，就落在了地上。高兴的三疙瘩一把搂在怀里：“中、中、中听——谁教——的？”
“我爸爸！有好多呢！”八儿一脸的自豪。
他对那个人的印象停留在那一次的一面之缘，其后的其他记忆，象一个模糊的背影，原来这个人这么有本事——也许，真象娘说的，那是送她享福去，只是这福却不够长远……他傻傻的想着。
想着八儿带来的那些照片上那位美丽女子，想着那个手上带拷的苍然孓立的那位大叔，想着那一包袱绣的犹如真花般逼真的年画般漂亮的衣服，还有那一箱子沉甸甸的他看都看不明白的书画，望着眼前这匹只有在电影里才能见到的雪白的骏马，他不敢想，如果妹妹不会送回来会怎么样呢？
那如果当时不把她卖掉呢？也许，他的小命没了，也许，呼啸的雪地里多了一个冻僵的包裹，里面曾经是一个生命……他不敢想…..
想着大姐前几天回来时对自己说的话，他心里对八儿充满了内疚。
“谁嫌弃她似乎都可以原谅，他们有他们的难处，惟有你不可以——你知道——”
“我——我不——会——”他使劲的点头，又使劲摇头。他越着急越乱，不知道是该摇头还是点头来表达他的意思，结巴的满脸通红。
大姐个子还没有他高，眼睛直直的盯着他，似乎一肚子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他知道，谁嫌她都不打紧，只要娘和爹要她，谁嫌她都有可能，惟独他不可能嫌弃她——因为他知道，他那条瘸腿，就是妹妹换的，要不，别说腿，恐怕，连小命儿都还给阎王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