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罪囚,纪氏,削姓,为奴,入宫。
广西的山路崎岖不平,放眼望去,一片荒莽。纪蝶身上的丝绸衣服换成了粗麻囚服,偎着稻草木栏,头发凌乱,双手双脚锁着黑铁链,约有四十来斤。
同囚车的有五人,胡乱拥挤地塞在一起,白天是赶路,晚上歇息,天还未亮就要起来,仍是赶路,从广西直到京城。
同行的俘虏,成年之人全都砍了头,年幼的分批入了宫,女的做宫女,男的做太监,做着奴才,干着肮脏的活。本来造反就是夷九族的重罪,天子仁慈,赦了诸幼大罪,当得心怀感恩。
纪蝶心有恨意,广西土司向来与汉人不睦,汉人官兵常常欺压土司,逼得土司没得活路,这才造反。明知造反是死罪,可不造反依然是死,不如拼个你死我活,拼个头破血流。
不过终究是少年心性,心里再有恨,也耐不住饥饿,纪蝶捂着肚子,疼得厉害。
“吃饼吧,我昨天偷偷藏的。”
纪蝶并不认识将饼地给她的人。在这个自身都顾不得的牢笼里,谁还会将东西与人分享,道德与和睦显得更加可笑。可总有人不同,反正都自身难保,又何须顾忌,将食物分享了,还能得到些难能可贵的快乐。
“谢谢!”纪蝶接过脏兮兮的饼,胡乱塞进了嘴里,京城仍远路,路上多尸骨。她倒没怎么在意那个头发乱蓬蓬的男孩,反正送进宫里,都会变成奴才,腌了,成了太监。
大队的侍卫在四周护卫,披金带甲,这些是杀了他们父母的仇人。纪蝶可以看出男孩眼中的仇恨,却又用他乱蓬蓬的头发掩盖得很好。
“你想杀他们?”纪蝶有些惊恐地问道,她很害怕,对于叛逆罪囚,有人叛乱,都连坐,一队的人都要被处死,所以她劝道:“不要冲动,你打不过他们的。”
“我的仇人不在这,在京里。”男孩笑着告诉纪蝶,他并没有连累众人的打算。说着却咳嗽起来,广西的天气潮湿,又有瘴气,容易发病,一路行来,他就落了个咳嗽的病。
牢笼也热闹了,他就一直咳,一直咳。
二
入宫,一些姿色尚好的女孩入了教坊司,一些入了宫,各有用处。男孩则统一腌了,做太监,干各种杂事。纪蝶运气好些,因为是土司的女儿,入了钱库,替皇帝捂着钱袋子。
宫中生活日月如一,度日如年,度年如日。
纪蝶入宫后,再没见到那个男孩。宫中的规矩严,后宫也总有些难以见人的事情,话是不能乱说的,东西也不能乱吃,更不能乱跑。钱库掌着皇帝的用度,要捂着,更要使劲花,纪蝶来回宫中也不知多少回。
然后,她入宫第三年,第一次听到有个小太监在倒马桶的时候,还时常地咳嗽。
“总是偷懒,总是偷懒,愈是偷懒就愈是病怏怏,愈是病怏怏就愈有借口偷懒。”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老太监晃晃悠悠地骂着,腿脚一瘸一拐,梳得油亮的胡子气得往上翘,太监哪里来的胡子,假的!
“汪直你个小崽子,不学好,看我不打死你。”
纪蝶见老太监作势欲打,赶紧上前阻拦,塞了一锭银子给他,老太监听得出头的宫女是皇帝钱库的女官,也不敢得罪,又得了银子,撒气地走了。纪蝶也不嫌小太监臭烘烘的,将他扶起来,看他面色难看,估计是饿得难受。
“我请你吃饭吧。”纪蝶笑嘻嘻地说道,当年是他请她吃饼,如今是她请他吃饭,一报还一报,一果了一因。
“谢谢。”汪直就着一叠青菜,扒着碗里的饭,他的日子,能吃饱就好了。
三
纪蝶跟管事的太监说了,将汪直留在库房帮忙,管事的太监给了她这个面子。
从此钱库多了一个算账的小太监,所有的账目只要过目,就能熟记于心。两人过着另类的夫妻生活,虽无云雨,又不承鱼水,但日子总还过得去。宫里恒久如此,就是一处吃人不吐骨头的活人塚,进去了,就别想再出来。
中秋夜,纪蝶备了些肉馅的月饼,和一些葡萄美酒,月饼是宫里配发的,葡萄酒是纪蝶用些银两找酒司的太监买来的。自从汪直有闲暇的时间来练武之后,他的咳嗽好了,却总爱吃肉,穷文富武,练武的营养一定要跟上。
两人忙完了宫里的差事,又吃了晚饭,正好入夜。遂在小院子里赏月吃酒,汪直的食量大,一碟月饼吃完了,却只落个半饱。纪蝶恼他不知风趣,花好月圆夜,竟然只顾着吃,真是牛嚼牡丹。嘴里如此说,却还是起身出门,去厨房再要点月饼来。
刚出门,就碰到一个锦衣玉带的中年人,身后又跟了两个侍卫和两个太监。宫中除了皇帝,哪里还有长胡子的男人。纪蝶一眼就认出了路过的人,遇见皇帝不行礼是欺君之罪,纪蝶躲无可躲,只得侧身行礼。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皇帝游兴正乏,突然见到纪蝶,身材婀娜,俏丽生姿,举手投足间都有风情,让人心旌摇曳。纪蝶抬起头来,蹙着眉头,脸上未施粉黛,却让皇帝痴迷。
“一颦一笑皆有味道,今晚朕留宿此间,你来侍寝。”
皇帝根本没管纪蝶的想法,他是皇帝,所以他不需要。
纪蝶没得选择,尽管是给她的仇人侍寝。家让这个皇帝毁了,父母让这个皇帝杀了,如今还要忍着仇恨,去给这个人侍寝。纪蝶哭了,即使哭着,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这是宫里,皇帝一个人的皇宫,其他人都得听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