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这样就可以了。”
“……”乌澈依旧不发一语,试着用他一直以来无往不利的凶狠眼神吓退面前那个随意摆弄自己身体的少女。
“再来该做什么呢?果然是找晚餐吗?还是生火?”艾叶无邪地睁着大眼问道,像是压根就没有察觉到乌澈的不悦。
大概是因为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艾叶的模样也开始恢复了些当初在旅店时的风采。
乌澈看了看自己被包扎得几乎可以说是惨不忍睹的身躯,表情有些僵硬地支起身子就想自己站起来。艾叶见状连忙伸手搀扶;只不过一个成年男性的体重对她一个没经过什么训练的旅店女孩来说毕竟是太过沉重了。
纵使心里清楚对方根本没帮上自己什么忙,但乌澈还是没说什么,也不知道是被艾叶拼命的样子打动还是单纯放弃了。
两人在入夜后已经几乎可以说是暗无天日的月光密林中缓缓行走,乌澈并没有说想去哪,艾叶也没问,只是奋力支撑着乌澈的身体,用力得脸都胀红了起来。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艾叶的耳边忽然听见了一直回想在森林中的树叶沙沙声及昆虫鸣叫声中多出了一点细微的流水声。
“河!有河!”
“……我知道。”乌澈终于在艾叶莫名高昂的情绪下回了句话,不过其中有着相当重的无奈成分。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河呀?难道你来过这里吗?”艾叶兴奋地问,乌澈却继续保持沉默。
对乌澈来说,生存在野外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了;在他短短的人生中,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差点死在荒山野岭,也不知道有几回靠着险恶的地形环境逃过了敌人的追杀。为了生存而锻炼出来的经验与知识在大仇得报之后竟然还是派上了用场,这样的自嘲让乌澈始终绷紧的嘴角稍微松了松。
“哇!你笑了耶!”
虽然乌澈自认刚刚的表情远远没达到“笑”这个词的标准,但一听见艾叶大惊小怪的叫唤,他还是马上沉下脸来。
“为什么不笑了呢?那样比较好看哦。”
“闭嘴。”
不耐烦的乌澈再次露出威吓的表情,但他只是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艾叶异于常人的承受能力──或者该说是迟钝?
任乌澈再怎么样也想不透,为什么这女孩明明看到低级的魔怪就被吓得浑身颤抖,但面对自己刻意针对的气势却像是毫无察觉般神色自若。普通的话就算只是单纯看见别人愤怒地瞪着自己瞧也不会如此淡定吧?
这一次,乌澈的威吓显然只是让他再一次体认到这女孩异于常人的精神构造。
“可是,你笑起来真的比较好看嘛。”
见艾叶还纠结在这件事上,乌澈决定还是先找到水源再说,于是又加快了脚步。
“啊哇哇!”乌澈这一加速,让原本全力撑着乌澈的艾叶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往一个正常人大概无法稳住身子的方向倒去。
不过乌澈何等眼急手快,直接伸手勾住艾叶的后领,像拎着小动物般直接将她给提了起来,同时艾叶则因为脖子被忽然勒住而发出了像青蛙的悲鸣:“呜呃!”
经过这段小插曲,艾叶似乎还是没发觉到她的搀扶压根就没帮到什么忙,依然奋力扶着乌澈的半边身子。
又走了一段时间,乌澈忽然停住脚步,这回艾叶也多少有点学乖了,并没有像刚刚一样整个人用力过猛冲出去。
“怎么了吗?”艾叶问。
“这。”乌澈扬了扬下巴,不过因为天色太暗的关系,艾叶其实看不清脚下的情况,只听见水流声似乎就在很近的地方,仔细一看才发现面前那条微微反射着光芒的小河。
“真的找到了耶,你真厉害!”
“先解决晚餐。”乌澈无视艾叶兴奋的赞叹,反手抽出银星往前就是一甩。
在黑暗中泛着微微蓝芒的银星给人一种静谧神圣的感觉,让艾叶一瞬间看得有些呆愣。
直到听见数道有尖锐物体贯穿水的轻微声响传来,而乌澈同时准备走上前时,艾叶才赶忙回过神来,用力想将乌澈往回推。
“你是病人,我去!”就算艾叶再怎么迟钝也不可能猜不到乌澈现在想做什么,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告奋勇。
就算在黑暗中,仍旧有着良好视力的乌澈看见那双直盯着自己的澄澈双眼,再一次退让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今天的行为很反常。
还没有说出“我不是生病”之类的话,他就这样被拉到一旁的树边坐下,然后看着艾叶像是瞎子摸象般摇摇晃晃地走下水到处摸索。
下了水的艾叶很快便发现了数根笔直立在水面上的细细冰锥,而这些冰锥则各自贯穿了一至两条鱼虾。
就在艾叶拼命地将深深刺入河底的冰锥一一拔出时,却看见岸边处忽然亮起了温暖的火光,然后便看见了火堆旁一脸淡漠的乌澈。
“你要好好休息啦!”艾叶嘟着嘴大声叫道,乌澈则面无表情地回到树边坐下,也不知道是听了艾叶的话还是单纯不想理会她。
奋斗了一阵子之后,艾叶才浑身湿漉漉地抱着那堆鱼虾跑回乌澈身边:“你看!好多鱼虾呀!”
像是在向长辈炫耀玩具的孩子一样,艾叶满脸的兴奋,也丝毫没有在意自己此时的模样有多么狼狈。
见她这个样子,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乌澈也没有开口泼她冷水,只是默默接过一条鱼、拿起早就削好的树枝开始架在火堆旁烘烤。
“这个我来──”艾叶还没说完,见到乌澈随手将几根树枝扔了过来,便顾不得说话、忙不迭地接住。而她这个动作,却将原本捧满双手,甚至还拉着衣服下摆托着才能一次装回来的鱼虾全给落在了地上。
“啊──”见状艾叶自己呆愣当场,随后对乌澈投以责怪的视线。只不过,乌澈压根就没有转过头来,所以这股子不满也只能默默消散在空气中。
不过艾叶的性情本就单纯,一起投入烤鱼大业之后,转眼就忘了刚刚的气恼,反而兴奋地绕着火堆,转转这条鱼、看看那只虾的。
串了几条鱼在火堆旁后,乌澈便默默坐在树边看着艾叶东摸西看,时不时还发出惊叹的身影。
他其实很清楚,这并不是他的作风;平时若在这种地方躲藏,别说不可能生火告诉敌人自己的方位,更是没有奢侈到能吃熟食。甚至乌澈能想像得到如果莱纳在此处看着,大概连下巴都会被吓得合不回去吧。
第一次在旅馆见到艾叶,这女孩对他来说可是跟路边的石子一样丝毫无法引起他的兴趣,甚至看到她傻楞楞笑着的模样还觉得有些碍眼。
同样是孤儿,乌澈是从死人堆里一步步爬出来、经历常人难以想像的磨难才得以活着站在此处的,但艾叶却在桓格金的保护与爱护中崭露出幸福的笑,如此迥异的命运或许就是乌澈对艾叶反感的主因吧。
说来乌澈自己也觉得小肚鸡肠,毕竟他对艾叶态度转变的最大原因恐怕还是因为他们成了“同类”,所以乌澈并不反对莱纳等人带着这个累赘赶路,不久前还出手救她。
或许他只是想证明,在苦难与黑暗中成长起来的自己,远比这个温室里的花朵要强大;就算在报了大仇之后的现在,那段就算泥土也往嘴里塞的艰困日子也并没有白费。
乌澈出手帮助艾叶的理由或许可以找出不少,但可以断定的是,都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原因,可是──
“乌澈!这条鱼烤好了,你先吃吧!”艾叶的小脸上沾了些泥巴,可那毫无阴霾的笑脸却无懈可击。
为什么?为什么她还能这样笑?
“我怕没烤熟,所以……”看见乌澈的视线瞄向自己手中那条除了表面有些焦黑、上头还被戳了好几个小洞,卖相实在不怎么样的烤鱼,艾叶缩了缩肩膀。
乌澈随手接过,一声不吭就开始吃了起来,艾叶则是完全没在意他的态度,转身就一路小跑回火堆旁又开始忙碌起来。
虽然这一餐的食物不多,不过两人的食量都不大,也正好合适,倒是艾叶嚷着说什么男生不多吃点会长不大之类令人啼笑皆非的话。
不过经过这么一翻闹腾,饭后的气氛一下子冷却下来,忽然就变得尴尬无比。
艾叶与乌澈面对着营火,以大约五步左右的距离各靠着一颗树,同时盯着摇曳的营火,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大概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为什么回来?”乌澈的眼神没有离开营火,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听见乌澈忽然开口问自己,艾叶惊讶地咦了一声,然后紧皱眉头,好像在思考什么困难的问题似的。
一阵有些令人烦躁的沉默后,艾叶自己都有些心虚地说道:“我也不知道……”
注意到乌澈看向自己的视线,就算艾叶的神经再怎么粗壮也不由得有些脸红。
“我只是觉得,不应该让你一个人待在这里。”艾叶小心地拼凑着词语,试着将自己当初的心情表达出来。
“就算你只会碍事?”
不留情面的话让艾叶的肩膀又是一缩,但乌澈的话还没结束:“就算你很可能跟我一起死?”
“我……我很害怕。”想起现实的情况,艾叶的身子还是忍不住颤抖:“可是、可是还是不能让你一个人。”
“为什么?因为我救了你的命?”乌澈咧了咧嘴角,可是那表情与其说是在笑,不如说那是鄙夷的神色更加恰当。
“我不知道。”艾叶这次很干脆地回答,毫不犹豫到连乌澈都有些动容的地步。
“我想报答你们,不管是你还是其他人,因为你们救了我;可是我应该不是因为这样才决定要留下来的。”这话不知道是说给乌澈听,还是在自言自语。
“虽然我还是很害怕,非常害怕。可是,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要死了,我不想要在一个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孤独地死去,因为那样就好像……好像自己的一生什么也没有、所有的一切都被否定了。”
乌澈沉默了,艾叶却像在描述着一缕虚幻的思绪般低声说着:“有时候我会在夜晚想像自己死掉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想到自己会变得没办法继续睁开眼看看被阳光照亮的天空、没办法伸手触摸、没办法拥抱,甚至没办法思考……每次我都怕得蜷缩在棉被里,忍不住流出眼泪,感觉好孤单,连睡着都变得好可怕。”
“每次听到我在被窝里偷偷哭泣,爸爸都会很温柔地摸摸我的头,跟我说‘别怕,我在这里’,直到我睡着。不可思议的是,我真的觉得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这个声音都会一直陪在我身边。”
艾叶嘴上低声说着,脸上微微露出幸福的笑意,但乌澈却在此时打断了她。
“那又怎样?”乌澈总觉得艾叶那幸福的模样,就像是漆黑之中忽然出现的耀日,仿佛在灼烧着他。
“我觉得,乌澈可能跟我一样。”说出这句话时,艾叶就像是终于抽丝剥茧地发现了自己那点思绪的真面目,眼神坚定地看向乌澈。
“跟你一样?你说我跟你一样?哈哈哈哈哈哈──!”乌澈忽然笑了,带着些许的疯狂与扭曲。他已经很久没有对人崭露出杀意与冷漠之外的情绪了,可这时他真心觉得可笑,非常的可笑。
“你以为我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你以为我是怎么才能报仇的?看看这双手!”乌澈将双手平举到自己面前:“知不知道它是怎么在垃圾堆里翻出腐肉的?知不知道它是怎么与野狗搏斗的?知不知道它是怎么折断敌人脖颈的?”
“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我不是靠着任何人的怜悯活到现在的!从前不是,以后也不是!收起你的假慈悲!”
“如果没有遇到爸爸的话,我一定已经死掉了吧。”与乌澈几近怒吼的声音比起来,艾叶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却坚定。
“可是爸爸一定不是因为觉得我可怜所以才摸我的头,告诉我他在我身边的。”
“那又怎样?那家伙只是因为可怜你才收养你!一切都只是出自于自以为是的怜悯!”
“可是,他对我笑了、他陪在我身边了,所以,我不害怕了。”
“所以呢?你要继承他的大义跟一个毫无关系的人陪葬?就算如此,你的人生依旧没有任何意义!”
“不是的。”艾叶摇了摇头:“至少多了个人,就不会孤单了呀。”说完这句话,艾叶发自内心地笑了,那是如同海洋般温和包容的微笑。
第一次,这是乌澈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如此动摇,久久无法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