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澍澍醒了。
借着进门处的幽幽灯光,她看到手腕上露出的一截子条纹病号服。
病房里没有人,但门口隐约有人声。
叶玔打完电话进门,见人已醒总算舒了口气。
他三两步走到床边,微微欠身抚了抚她的脸颊。澍澍也一如既往,像小动物一般主动在他手心蹭了蹭。只是笑得还有些勉强。
“还有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医生。”
“没有。”她看到叶玔已冒出青渣的下巴,又问:“我睡了多久?”
叶玔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差不多十个钟头。”说着便笑起来,“早睡早起的好孩子。”
澍澍算了算时间,估摸这会儿应该是凌晨。她稍稍往里挪了挪,叶玔便脱鞋躺到她的身侧。
他一手垫在她颈下,一手环过纤腰握着她的手,两条长腿也缠着她的腿,胸膛紧紧贴在她的后背。他把她整个包裹起来,亲了亲她的发顶,低声说:“别怕,我在。”
蓝青羽早上七点半风尘仆仆赶到医院,进门看到这么一副画面,差点也厥过去了。
韩澍澍因之前已睡饱,现下两只大眼睛正乌溜溜地看着杵在门口的来人。
蓝青羽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却被一声“嘘——”卡住,生生憋出内伤。
韩澍澍用没被握住的一只手,竖在唇上示意噤声。大概是她情急之下动作大了,身后交颈而眠的人跟着动了一下。
蓝青羽看到叶玔的大脑袋一个劲往澍澍颈窝处钻,看到几乎眼睛出血。
韩澍澍也有些尴尬,叶玔的鼻息热热地喷在她敏感处,已令她羞臊脸红,偏偏还有个黑面神在不远处不错眼珠地盯着……
就在这诡异的气氛中,叶玔“悠悠转醒”了。
他在被下捏了捏澍澍的手才放开,坐起身打着哈欠扒拉两下头发,冲蓝青羽打招呼说:“早啊,蓝律师!”
五个字,又把蓝青羽憋出新伤。
待叶、韩二人简单洗漱后,三个人围在病房会客区的小几前说起正经事。
蓝青羽已以韩澍澍代理律师的身份,向昨天围观她的其中两个人以诽谤罪提起法律诉讼。
这两人分别在社交媒体上言之凿凿称呼韩澍澍为“杀人凶手”。
同时,警方宣布死者戴晗栀有精神病史。
舆论风向瞬间逆转。
但也有人提出质疑,因为关键人物韩绪,始终没有出现。
“澍澍,要不要申请失踪鉴定?”蓝青羽问。
韩澍澍摇了摇头。
叶玔觉得,蓝青羽似乎松了口气。
“我昨天梦到他了。”
蓝青羽心里咯噔一下。
韩澍澍恰好抬头看他,她接着说:“青羽哥哥,是他自己要走的。他不想回来。我,我不想逼他。”
将韩澍澍彻底从广大网友视线里解救出来的,是一则手机视频。
戴晗栀出现在陈勤追悼会时的一幕。
那是在两个多月前。
航班失联整整十六天又二十小时后,马国总理宣布,该航班已在南印度洋坠毁,机上无人生还。
陈勤是代表重楼大学去马国作学术交流的学者之一,却不幸遇难。因此,除了相应的法律赔偿外,重楼大学希望为她举行隆重的追悼会,并授予“荣誉院长”之名。
当时校方征询韩澍澍的意见,她最终没有反对,但并不参与细节讨论,全权委托给了她的律师——蓝青羽。
三天后,追悼会在学校礼堂举行,黑纱白绢,万人吊唁。
没有遗体,棺椁里放的是一个《汉谟拉比法典》的仿真模型。
小小的黑色玄武岩石柱,躺在白色的雏菊花海上。
遗像中的陈勤下颚微抬,巧笑倩兮,和她一贯给人的清冷严肃相去甚远,连澍澍都觉得这样的母亲恍如隔世。也不知道蓝青羽是从哪里找来的照片。
陈勤教授在学术界建树颇丰,在司法圈名声赫赫,在讲台前更是桃李满天下,加之此次失事航班在全球影响非常之大,很多不是法学院的学生也慕名前来致哀,整个礼堂挤挤挨挨。
每人献上一支白菊以致哀思,独有一人拿的是白百合,但淹没花海,无人察觉。
家属答礼席上,只有韩澍澍一人。她黑衣黑裙,发际簪了一朵白色绒花,清瘦苍白,孤苦伶仃。
由重楼大学法学院的“终身荣誉教授”、陈勤教授的授业恩师——方国成老教授致悼词。
方教授已有93岁高龄,须发皆白,当他讲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没想到,今天却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闻者无不心中大恸、鼻酸眼涩,一时间,里里外外皆是一片嗡嗡的啜泣声。
正在此时,突然有个女人的狂笑声从入口处渐渐逼近。
这样不合时宜的骇人之举,引得众人纷纷侧目,甚至自动为她让出了一条路。
她一边大笑一边还大嚷:“哈哈哈哈!陈勤啊陈勤!你也有今天,真是老天长眼啊!报应!报应!”
当时韩澍澍在礼堂最里侧,还没看清她的长相,女人已被安保人员强行拖走了。她只觉得,这个女人的笑声甚是悲苦,简直是笑中带泪,不知何故。
这位不速之客所引起的小小骚动和窃窃私语很快平息,礼堂又恢复了沉重哀伤的氛围。
手机视频像素不高,拍摄者坐在位置离戴晗栀也隔着不少人,但好在拍摄角度挺高,越过一颗颗头颅,戴晗栀的疯狂而扭曲的表情一览无余。
吃瓜群众们又开始上蹿下跳。
韩澍澍将页面拖回视频。
晗栀姐姐,好久不见。
澍澍记得,晗栀姐姐还教过自己折纸星星。长长的彩纸打一个结,然后翻转折叠收尾,最后用力一捏,漂亮的纸星星就鼓起来。
那时候妈妈工作很忙,常要去外地出差。她不喜欢一个人呆在家里,放学后就会去爸爸办公室等他下班。
爸爸是院里的博导,那年带了三个学生,她最常在办公室遇到的就是戴晗栀。可能因为她是其中唯一的女生,又长得温柔漂亮,说话总是和和气气的,澍澍很喜欢她。
她知道父母离婚是因为爸爸感情出轨,但一直不知道,那个“简直可以当他女儿的小丫头”就是晗栀姐姐。
澍澍把妈妈抱着她哭诉的样子,和戴晗栀坐在爸爸电脑前录入资料的样子,交叠在脑海。她看到当年房间里木然的自己,和办公室里浑无所觉的自己。
她看到冒着白烟的水柱从壶口倾泻而下,她看到深蓝暗黑的波涛迎头盖面地扑来。
一个是沸腾的热水,一个是冰冷的海水,殊途同归。冥冥之中,可能真是一切皆有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