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叶玔,只有一类人对韩澍澍冠以“后生可畏”这一评价过。
这类人的共同点是——钢琴。
韩母陈勤因孤儿出身,尽管聪明勤奋,在课业和事业上一直独占鳌头,却因没有任何一项才艺,连唱歌都五音不全而抱憾。她从不轻易参与朋友、同事间的娱乐聚会,众人都当她是性格孤僻清高不合群,其实她是不敢,怕自曝其短。
中国式父母多把自己的遗憾交与子女来完满,自卑到自傲的陈勤尤其是。
所以韩澍澍自小就奔波在各种培训班之间,然而没有那一分天才,即使付出九十九分的汗水也不过徒劳。
英语、绘画等循规蹈矩马马虎虎,围棋、奥数等一塌糊涂不忍直视,舞蹈、排球等更是四肢不协调以致伤痕累累,唯有钢琴,所有的老师都说她天赋异禀、后生可畏。
于是,陈勤停了其他所有补习班兴趣班,让女儿专攻钢琴演奏,每天练琴时间超过七小时。
韩澍澍四岁开始学琴,九岁和知名交响乐团合奏,十一岁开个人独奏会。
这一年,她十四岁,因获得某钢琴比赛的全国总冠军而有幸成为著名钢琴演奏家马克西姆世界巡回演奏会的中国站特邀嘉宾。
她在演奏会上又一次见到了叶玔。
叶玔因早早获得大学保送资格而提前解放,偷偷“借”了他大堂姐的宝贝相机溜去演奏会后台凑热闹。
叶家在文化圈本就颇有影响力,叶玔的二伯母还是一广告导演,算半个娱乐圈人士,加上世交的商界大鳄宋家、军警世家高家、政界名流卫家,他要弄张演奏会的工作人员通行证,着实不难。
叶玔猫着腰,偷偷将台侧幕布撩开一条缝隙,将镜头长长地伸出去……
舞台略偏左的位置放了一架三角钢琴,一大一小正在四手联弹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序曲》。
琴凳微微侧放,使坐在舞台内侧的小女孩不至被高大的东欧钢琴家完全挡住,观众也能更好地欣赏到两人投入的表情和翻飞的手指。
镜头中,高鼻蓝眸的钢琴演奏家身体微仰、下巴轻抬,身体放松而享受,坐着还矮他一个半头的小女孩穿一条白色公主纱裙,腰间一条红色宽丝带在身后扎了个大蝴蝶结,长发一半编起一半披下,不知是紧张还是灯光灼热,额角有一粒汗珠在缓缓下滑。
咔嚓——
很轻的快门声,被淹没在美妙的钢琴声中。
画面中的女孩子却在快门按下的同一时间侧头看了这边一眼,进而这一画面被定格。
韩澍澍觉得那可能是幻觉,她仿佛看到叶玔在不远处冲她龇牙微笑,汗珠滚到睫毛上晃了一下眼,她漏了一拍,音乐和心跳。
马克西姆侧头对她笑了一下,充满鼓励和包容的一个微笑。
韩澍澍眨了眨眼,把汗水眨掉,重新投入。
美好的幻觉。可惜转瞬即逝。
因为那一漏拍,回程,韩澍澍被她妈妈数落了一路。
陈勤在台下其实并没有听出女儿的失误,只是演出结束后马克西姆开玩笑说,可能是因为自己长得太帅了,SUSU紧张到漏了一拍。
SUSU是马克西姆对这个中国小姑娘名字的简化读法,他发不准翘舌音。
“你这么不争气,我还怎么好意思开口让人家收你?”陈勤希望女儿可以拜在这位钢琴大拿门下。
韩澍澍一贯地低头不语,嘴角却忍不住轻轻勾起。她想起了漏拍那一瞬隔着水珠看到的模糊笑容。
她当然也是喜欢弹钢琴的,因为这是唯一一个对她来说“付出就有回报”的事情。人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总是能有更多的安全感。
韩澍澍是个非常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陈勤见她这幅蔫头耷脑的样子更加恨铁不成钢。
“本来就笨!除了这独独命一样,你还会什么?!现在倒好,连钢琴也不会弹了!你以后还能有什么出息?!”
前座开车的韩绪终于听不下去,帮了一句腔。
“好了!澍澍就是紧张,在所难免嘛,她才几岁啊?”
陈勤正要反驳,韩绪的电话响了。
他瞥了一眼手机屏幕,挂掉。
陈勤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干嘛不接?心虚啊?”
韩绪淡淡地说:“开车。”
谁知这时电话又响了,陈勤从两个座椅中间探过身,先他一步滑开了接听键。
韩绪戴着蓝牙耳机,她听不到对方说了什么,只能看到他绷着脸简短地说了几句,“嗯”“好”“晚点”“挂了”。
这时的韩澍澍已经抬起头,她略显担忧地来回看了看父母。
陈勤又是一声冷笑,回头对女儿说:“女孩子要独立要自爱!妈妈现在对你严格,就是怕你以后走歪路。你可不能像有些没教养的人家一样,没羞没臊没脸没皮!听到没?”
韩澍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韩绪稳稳握着方向盘,还是没有出声。
陈勤瞪了他一眼,也不再多说,扭头看向窗外。
车里终于安静下来。韩澍澍却觉得更加压抑难受,倒不如让妈妈再数落两句来得轻松,反正她早已习惯。
她也学妈妈扭头看向另一边,车窗外是一排排被缠上灯带的行道树,银光熠熠,却无生机。
他们家刚刚搬到城东近郊的一幢别墅,离市中心的大剧院便有些远,来回要经重楼市地标建筑灵桥过江。
灵桥始建于二战期间,半年前刚刚大修完,新修完的灵桥有个最显著的变化。去时因天色尚早并不觉得,现在天黑灯亮,在灯光效果下,灵桥,宛如黄泉路……
韩澍澍觉得好笑,想起那天在天台听到的叶玔对此的评价——缺心眼。
到家后,韩澍澍先回三楼自己房间换了身衣服,等她再下来时就听到父母又在争吵。
两人吵归吵,看到女儿下楼倒是一致暂停了炮火。
陈勤转身去了厨房,韩绪则坐在沙发上抽烟。
韩澍澍站在楼梯口犹豫了下,慢慢走到客厅叫了一声,“爸爸。”
韩绪一手夹烟,一手摸了摸女儿头发,他笑了笑说:“澍澍,你妈妈就是脾气急点,其实我们都觉得你弹得很好。”
韩澍澍第一次为那个漏拍感到后悔,瞬间鼻头发酸。
韩绪站起来又揉了揉女儿的发顶,抓起烟盒说:“好好读书,爸爸先……”
“澍澍!”
韩澍澍匆匆跑去厨房,出来时端了一杯杏猕猴桃汁递给他。
陈勤不擅料理,近些年更加忙得没时间进厨房,但自他去年体检查出胆固醇偏高后,她就从国外背回一个果汁机,找了一堆据说能降三脂的果蔬汁配方,早晚各打一杯给他。
韩绪不禁有些心软,放下烟盒,接过杯子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