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写试卷的书记和现在的书记不太一样,那时候的书记指负责文件纪录或负责缮写的专职人员,是真正耍笔杆子的,类似于现在的码字人员。
一名合格的书记要具备以下素质:一、认真负责,不能私自修改试卷内容,必须保持原样;二、字迹工整,不能像老鼠快跑似的毫无章法,必须横平竖直;三、卷面整洁,不能随自己的心情乱抹乱画,必须清新自然;四、严格保密,不能随意透露试卷内容,必须装不知道。
考生参加这种考试很遭罪,必须半夜爬起来前往考场,还要自带饭食,而且要做到“打枪地不要,悄悄地进村”。考试过程中,每间“号子”外面都有侍卫把守,架势相当于现在的警卫团出动,监考高考考场。
苏东坡参加的这届考试,策论题目是《刑赏忠厚之至论》,也就是宋仁宗要求所有考生作一篇论述刑罚奖赏政策的政论文,相当于现在的命题作文。
政论文是苏洵的强项,却是苏东坡的软肋。然而,就在这次考试中,苏东坡却赢得了满堂彩,因为苏东坡使用了一个大家都不知道的典故。
苏东坡的高考答卷全文不足七百字,我也当一回“书记”,将其抄录如下:
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故其吁俞之声,欢休惨戚,见于虞、夏、商、周之书。成、康既没,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犹命其臣吕侯,而告之以祥刑。其言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焉。《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
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四岳曰“鲧可用”,尧曰“不可,鲧方命圮族”,既而曰:“试之”。何尧之不听皋陶之杀人,而从四岳之用鲧也?然则圣人之意,盖亦可见矣。《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呜呼,尽之矣。
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古者赏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锯。赏之以爵禄,是赏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刑之以刀锯,是刑之威施于刀锯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锯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
《诗》曰:“君子如祉,乱庶遄已。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夫君子之已乱,岂有异术哉?时其喜怒,而无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因其褒贬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
我所从事的工作,经常接触到古文编辑,所以我对古文有一定的了解。
这篇文章虽然是考卷,却并非为了应付考试,也没有刻意推测考官的个人喜好,思考的问题也相当深刻。一个看起来很枯燥的题目,却被苏东坡说得有声有色,这就是苏东坡的可爱之处。
苏东坡的这篇策论,令人激动的是其自由思想的魅力。这篇文章曾经引发一个著名的典故,苏东坡写道:“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
这句话的大意是:尧帝时有个人犯了法,主管刑法的皋陶列出了三条理由非要杀他,尧帝却列出了三条理由非要赦免他,在尧帝的一再坚持下,犯法的那个人最终保住了脑袋。
书到用时方恨少,据说这个典故首先被梅尧臣发现。梅尧臣想不出这个典故出自何处,但作为前辈宿儒,又不能大张旗鼓地召开座谈会。
梅尧臣纵然有不耻下问的勇气,却不知道这篇文章是谁写的,只好把这个问题甩给了主考官欧阳修。欧阳修看了之后大加赞赏,却也有点发懵,翻遍古书也没找到这个典故的出处。
欧阳修不死心,又仔细看了看文章的内容和风格,觉得这篇文章很可能是自己的学生曾巩写的,为了避嫌,欧阳修只好将这篇本来应该列为第一的文章列为了第二。
放榜的时候,令人啼笑皆非的情况发生了:苏东坡虽然写出了状元文章,却只得了个榜眼,欧阳修看好的曾巩非但不是状元,连探花也没能当上(理想主义害死人呐)。
这次考试的几位考官都是大学问家,谁也不能公然承认自己学识不够,是以对苏东坡所用的典故没有刨根问底。放榜之后,苏轼的大名在汴京引起轰动,汴京士人无不对其交口称赞,单是前来仰慕的“粉丝”就排了好几条长队。
梅尧臣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问道:“你用的那个典故,我怎么不知道?”
苏东坡愣了愣,说:“典故?”
梅尧臣说:“就是关于尧和皋陶的那个典故?”
苏东坡说:“那是我杜撰的。”
很多时候,杜撰的意思就是瞎编乱造。
梅尧臣很吃惊,说:“杜撰?”
苏东坡一本正经,说:“以帝尧之圣德,此言亦意料中事耳。”
梅尧臣并不是一般的酸腐文人,不仅没有责怪苏东坡瞎胡闹,反而赞叹后生可畏,说苏东坡活学活用,实在是个奇才。
欧阳修和梅尧臣是莫逆之交,自然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欧阳修无愧“前辈长者”的称号,非但没有刁难苏东坡,反而惊叹道:“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
苏东坡的文章实在太好了,竟然给文坛领袖欧阳修造成了压力。欧阳修晚年,经常拿出自己年轻时的作品来修改。薛夫人(北宋名臣薛奎之女)心疼地规劝说:“那么大岁数了,还费这个心。你是小孩子,怕先生骂你?”欧阳修笑着说:“不怕先生骂,却怕后生笑。”
据说欧阳修在和自己的子侄聊天时,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汝记吾言,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著我也!”翻译成现在的话就是:三十年后,苏轼的文章必将独步天下,到时不会有人再关注欧阳修。
能够得到欧阳修如此评价,苏东坡的前途看起来似乎一片光明。当时参加省试的考生差不多五千人,最后录取了不到四百人。在这不足四百人的名单里面,苏轼、苏辙兄弟都在其中,二人轻松过关。
《宋史·苏轼传》上说:“复以《春秋》对义居第一,殿试中乙科。”也就是说,在殿试考试中,苏东坡的答卷文章“春秋对义”被取为第一名,夺得状元头衔。
苏轼、苏辙兄弟进士及第,按理说朝廷应该立即下发委任状,让兄弟俩赶紧上任。就在这时,眉山老家传来噩耗,程夫人去世了。
根据儒家传统的孝道观念,朝廷官员在位期间,如若父母去世,无论此人身居何官何职,从得知丧事的那天起,必须辞官回到祖籍,为父母守孝二十七个月,这就是所谓的“丁忧”。
《尔雅·释诂》上说:“丁,当也。”遭逢、遇到的意思。《尚书·说命上》上说:“忧,居丧也。”古代的“丁忧”,就是遭逢居丧的意思。
陈道明领衔主演的电视剧《康熙王朝》中,姚启圣在受命平定台湾的福建总督任内受到阻力,心里不服气,就耍小孩子性格,借口奶娘去世,要回家丁忧,以此要挟康熙。
丁忧,体现了古人对文字运用得炉火纯青。丁忧期限一般是二十七个月,期间吃、住、睡都要在父母坟前,不能吸烟,不能喝酒,不能打牌,不能洗澡,不能理发,不能刮胡子,不能换衣服,不能大鱼大肉,不能夫妻同睡,最主要的一条,必须停止一切娱乐活动。(还好,还好,可以上厕所,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