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央城罗永生,四百银币。”
鼎盛酒家的铜掌柜慢慢地点着一枚枚银币,放上柜台上那粗麻布上,满脸油光的圆脸上堆满了不情愿,这些银币就像是从他身上抠出来的肉一样。
虽说银币并不是他的,但包着银币的麻布却是啊。每数好二三十枚时候,铜掌柜总会用他堪比自家卖的猪蹄肘子还要肥腻的胳膊擦掉脸上冒出的油汗,嘴里趁机嘟囔几句。
“现在的世道,哪还有人会可怜我们这些起早摸黑辛苦劳作的穷人,这大把大把的钱啊,通通都进了你们这些人的口袋咯。”
四百银币对于一般人家当然不是小数目,但是在鼎盛酒家,那也就是一桌子上好酒菜的钱。
可怜的穷人铜掌柜从手里挤出最后一枚银币之后,满脸不舍地推给面前的白衣年轻人,深深叹了口气,饱含惋惜的意味说道,“你说这人的名字取得也不是很有道理,罗永生就不该叫这名字。虽说修习的是金系玄力吧,还是悟境满期,也算个准一流的高手。可这老天爷要收账时候也还是照样收了,哪还管他叫什么名字,你说对吧?”
铜掌柜言罢,抬起头满面笑容地望着年轻人,却见那年轻人始终默然不语着,仔细地把麻布从边上折起慢慢收起,面上始终没有一丝表情。
把银币包好收进衣袋后,年轻人才慢慢抬起了头,看着铜掌柜。两眼中有些茫然神色,像是在问还有其他的事情没有。
铜掌柜被盯得有些尴尬,干咳了两声。平日里和人唠叨习惯了,别人也好给面子总会答应那么几句,却没想到今天碰到个闷油瓶。
年轻人似乎也有所察觉铜掌柜的异样,突然点了点头,转身低着头便往楼下缓缓走去。
年轻人自然没有留意到,他身后的铜掌柜在自己转身那瞬间,那牲畜无害的脸庞上,亲切近人的笑容刹那间便消失无踪,陡然换作一张有如秃鹫发现猎物一般的冷酷表情。
从年轻人走出门口,一步步走下楼梯直至径直走出门外,铜掌柜双眼始终紧随而去。
鼎盛酒家是夺浪城中最顶级的酒家,乃至整个光明王国也是屈指可数的顶级酒家,能走到今天绝非简单的幸运和经营有道所能办到的。
鼎盛酒家金碧辉煌背后,鲜为人知地,正经营着一种最古老的行当,而这行当才是鼎盛酒家能傲然立足王国的真正原因。也只有极少数人才会知晓,这臃肿的富豪掌柜手中掌控着许多人的生死,只要你出得起相应的价钱,他就能确定这世上许多人的死亡时间。
这行当是见不得光的行当,却也是最危险最暴利的行当,而且它需要十分强大的实力和信息收集、分析能力才能做得到,这能力自然不是一般人所能拥有的。
待到年轻人走出庭院,绕过假山往后门而去之后,铜掌柜也长身而起,伸手在柜台后那空无一物的墙上一抹,墙上便陡然出现一个齐人高的门洞。而铜掌柜进入门洞后,那门洞便又自动合了起来。
门后面是一个不算得狭窄的空间,有四五米见宽,四周无窗无灯,昏暗无比。在中间架着一把直往上木质旋转楼梯,往上旋转十几转也没有通向任何房间,直到顶上十几米高处,才连接着一个小阁楼。
上到阁楼中,只见里面空无一物,四面同样也没有一个窗户,只是顶上开着一个只有碗口粗细圆形的窗洞。下午的阳光从窄小的窗洞上照进来,只留下一道悬在半空的光束,屋内依旧是一片昏暗。
上到阁楼后,铜掌柜伸手凌空挥手一抹,一股淡黄色的细粉便陡然自其手中散出飘到空中,直到弥漫整个阁楼小屋。却在这时候,本空空如也的阁楼中突然凭空出现一排排摆放整齐的柜子,而那些柜子上面密密麻麻放着一卷卷的用某种材质制成的书卷,散发出古老气息的铜色。在阁楼中央还有一张古玉颜色的圆形石桌,中间被琢开了一个小圆洞,小洞上面豁然漂浮着一个土黄色的透明球体。
铜掌柜眼光停留在球体上,屏着呼吸等了许久才慢慢走近球体,虔诚地抬起双手放在球体上,一股土黄色的气息也随之从双手手掌传到球体中,紧接着只见他双眼紧闭起来,口中开始轻声地念念有词。
少顷,土黄色球体中慢慢变得浑浊不清起来,却也在慢慢散发出一抹淡淡的光芒。
等到铜掌柜张开双眼时候,飘散在阁楼中的细粉竟都在发着淡淡的光晕,上下漂浮着,随着屋内细微的气流荡起道道细纹。
铜掌柜抬头凝视着那些发光细粉,眉头渐渐沉下双目慢慢凝聚。慢慢的,细粉开始凝聚起来整齐地形成一张光幕悬在空中,而光幕上豁然清晰地呈现出高低的房子、斑驳的街道、来往的行人,而在这些来来往往的行人中,一个身着白色衣服的年轻人始终停在画面的正中央,豁然就是刚从鼎盛酒家出去的年轻人。
年轻人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始终走在街道中间靠右边上,脚步不急不缓,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低头,更没有左顾右盼。而那些与他擦肩而过的路人却都不自觉地避让开去,但谁也没有去盯着或是回头看这个行走显得有些怪异的年轻人,就仿佛这年轻人走在路上完全是被当成一个障碍物,只是避让开去而没有发觉它的不对。
铜掌柜眯起本来就很小的双眼,仅剩的那一线眼睛中却慢慢散发出一种让人心寒的精光。
过了不久,年轻人走到一家叫张记包子店门前时候,画面上年轻人的位置便开始偏移正中往光幕边缘移动,最终消失在光幕外。
“果然是深藏不露,但他到底是谁?他虽留名为‘残风’,一听便知不是他真名。能将气感散发得如此接近自然,实力已非常人所及,有如此实力为何还要做杀手这种低级的行业?”铜掌柜盯着光幕喃喃自语。
少顷后便收回目光,同时伸手一挥,凝聚在半空的细粉瞬间被击散,又重新充满整个阁楼。
看着满屋子的卷宗,铜掌柜快步走到第一排柜子边,伸出手便要拿出其中一卷,却又很快缩了回去。接着又快步走到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最后一个柜子边上才停住脚步,却始终没有动过柜子上的书卷。
“不对不对,这种五行气感的级别绝对不可能出现在一个只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上!绝无可能!”铜掌柜又是喃喃自语。
突然右手伸出后张开,布在空中的细粉便瞬间迅速地集中到他手心中,转而形成一颗小小的淡黄色小球。随着他五指向内一旋间,小球便消失在掌心中。而那些摆满整个阁楼的柜子连同中央的圆桌和土黄色球体一起,都随之陡然消失不见了,阁楼中又是空空如也。
铜掌柜负手在阁楼上来回走动,口中喃喃自语,“这等年纪绝不可能有如此的五行气感修为,但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能自主地散发保护自身融入周围当中,这不正是气感吗?难道说......”
铜掌柜正嘀咕着,突然楼下传来一阵阵嚷嚷声,仔细听去,不禁微微皱起眉头来。
从小阁楼走回客厅中,铜掌柜抬头便看到一人正在厅中忙得不亦乐乎,不停翻着柜子的物事,翻出一件又丢回去,嘴里还不停地抱怨嘟囔着。
铜掌柜皱着眉,清咳几声。再看去,那人却熟视无睹一般,没有反应也没有回头,依旧自顾地忙着“自己的事情”。
“有了!”
突然,只见那人手中抓着一瓶殷虹的瓶子忽地转身,跳到铜掌柜面前,举起手中的瓶子,冲着铜掌柜咧开嘴笑道,“我听说你新进了一批好酒,想来就是这个吧?”
铜掌柜伸手把举到自己面前的手压了下去,冲着那人冷然道,“你可知道鼎盛酒家自开门营业至今,从没有人敢到我这里来偷东西,更别说是当着我的面偷东西!”
那人听罢歪起脑袋,皱起了眉头,突又展眉笑起,跳了开去,“哦?是嘛?那你运气可实在是好。”
口中说着,一个跃身跳上边上的柜台,手中也不停,已然拧开瓶塞就着酒瓶喝了起来,一口深焖后,脸上便浮起一抹无比愉悦的神色。
“你觉得只是因为运气好?!”铜掌柜冷哼一声,眉头一拧,右手一挥,一道淡黄色的光芒直朝那人而去。
只听哗地一声,光芒击落一团水雾,而那人的身影却已然不见。
铜掌柜似已料到此情形,右手去势不减,旋动身形往身后一抓,谁能想到他那肥硕的身躯转动起来竟比他伸手还要快。
“看你小子还往哪里逃!小小的水影分身还不够看!土克水,难道你不知道吗?”铜掌柜朗声大笑起来,同时撤回挥出之手。
只见方才那人此时身体紧贴着墙壁,左手虽还拿着酒瓶子,右手却已然镶在墙上,一脸的无奈。
“我说铜老头,不就是喝你一瓶酒嘛,至于这么小气吗?你再不解除你这破土锁,我就把你这墙给拆了!”那人赫然朗声道。
铜掌柜也是朗声笑起,“拆吧,你小子是没有钱赔给我了,幸好前院那里我正缺一个跑堂的。”
听罢,那人眼珠转了转,却是突然瞪着铜掌柜喝道,“别一口一口小子的,难道你不知道我名字是白木吗?真是没礼貌!”
铜掌柜冷哼一声,“要是不知道你叫白木,你小子现在还能在这里耍嘴皮子?”
说着,伸手往墙上一按,坚实的墙壁瞬间像变成了一滩泥沼,不断鼓动凹沉。
白木也趁势把手抽了回来,几个转身绕过铜掌柜又跳回桌子上坐着,继续仰头喝起酒来。
铜掌柜回身端详了白木许久,缓缓说道,“你离开夺浪城也有半年了吧?怎么突然间回来了?”
白木放下酒瓶,从怀里掏出一个腥红的物事,递向铜掌柜,口中道,“这个给你。”
铜掌柜定睛看去,转而拿捏过来,端详了一阵,“这血魄是火系血魄,该不会是乱石山火王龙青的吧?”
白木瞟了一眼铜掌柜,口中淡淡笑道,“没错,前几天我回来刚好路过乱石山,想起他似乎和你有点过节,便想去和他说教说教来着。不想他口气太大,我们没谈拢,一不小心便打起来了。”
铜掌柜抬头盯着白木,微微沉下眉头,“他实力并不比你弱,而且他身边还有一只木蝎子。”
白木摆摆手,说道,“这不才耽误半年才回到夺浪城嘛。外头总说这火王多厉害,却不知道那木蝎子其实比他还要厉害许多。”
铜掌柜眉头依旧沉着,却默然不语。
白木只好接着道,“火王再多的不是,和她却并无关系。或许她没有这么想,也或许她想的是那火王龙青始终是她丈夫。”
铜掌柜冷然道,“所以你才会受伤?你的逃命本事并不弱,却伤在她手上?!”
白木咧嘴笑道,“没办法,我虽杀得了龙青却不是她的对手,而且也没能说服自己从她手下逃走。”
铜掌柜又冷然道,“我和你说过,杀手必须是无情的!否则就不配做一个杀手,你迟早会死在你对敌人的仁慈和那些无谓的同情上!”
白木放下酒瓶,从桌子上跳了下来,收起笑容,一脸严肃地望向铜掌柜,“我知道,所以这次回来是向你告别的,我决定不做杀手这行了。”
铜掌柜有些怔住,沉着脸不说话。
白木走到大厅的窗前,缓缓说道,“这次我外出回来碰到一个人,我这条命便是他救回来的。你知道我不喜欢欠别人情,也刚好他要我帮他办一件事,但到此时还是没有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情。这人实力远胜于我,他要我帮忙的事情定然不简单,我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
铜掌柜这才冷冷道,“别忘了我也救过你的命,而且还培养了你十年!”
白木转头看向铜掌柜,微微沉着眉头说道,“我知道,铜老头你虽然平时对我实在不能算太好,但始终对我恩重如山。但这次如果不是他,我已经回不到夺浪城。而你说过,恩仇必报。放心吧,铜老头,帮他做完这件事情,如果没死,我兴许还会回来的。”
铜掌柜沉吟半会,长长叹了口气后,终于微微笑起,“好吧,你做不做杀手此时先不谈,反正你的心思也总不在这上面。而既然那人对你有救命之恩,那你便去吧!”
言罢,白木脸上陡然满是诧异。转而双眼却是狡黠地转了转,咧嘴笑道,“没想到铜老头你如此通情达理!既然如此,在临走之前,我想如此通情达理的人肯定不介意再送我两瓶酒的!”
铜掌柜却是冷哼一声,“这话我可没说!”
两人四目相对默然不语,转而却是同时朗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