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曼卿】
差不多七点钟的时候小匀才回到家,她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眼镜上有个角落摔碎了一小块,校服外套上也脏了,她不知道她此刻的表情有多失魂落魄,她看见我,朝我笑了一下:“妈,我回来迟了。”
从几天前开始我就发现她不太正常——没有哪个母亲愿意说自己的女儿不正常,只是她突然沉闷下来。事实上小匀一直是个安静的孩子,可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沉闷过,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维持着和平时一样的样子,但我看的出来,我的孩子,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我给白老师打电话了解情况,老师说她成绩上升的非常快,不仅是考试,平时作业以及随堂练习都能看出她越来越努力,而且越来越稳定。“不过这孩子,好像比以前更文静了,什么时候看到她都是一个人坐着学习,可能是压力大,你们家长可以给她稍微疏导一下。”白老师这么说。
我没有再侧面打听什么,既然不是学习,那就是同学之间或者——感情方面了,小匀从小就特别懂事,快高三了,我相信她可以把握好分寸,这就像发烧感冒一样,有越来越严重的阶段,但迟早会慢慢好起来。
可今天她回家迟了一个多小时,中途给她打电话她也没接,我开始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看她的神采——我不知道那种空洞里捎带上一点绝望的眼神能不能称之为“神采”,我停下手里的活,像往常一样从橱柜里端出饭菜来:“还是热的,快吃吧,今天又是在学校里做作业耽搁时间了么?”她端起碗,稍稍犹豫了一小会儿,点头:“嗯,手机快没电了我就开了静音,没听到你给我打电话。”我站在她旁边,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校服脱下来我给你洗洗?上面都脏了。”“好。”她有点慌忙地放下碗筷,脱下外套给我,我瞥见领口处有一个不完整的鞋印,这是掉在地上了?“慢点吃。”我把衣服拿到了洗手间,泡进水盆里,偷偷的从门缝里看小匀。
她悄悄地低下头,肩膀在抖动——她在哭,渐渐地她半张脸都快埋到碗里,哭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但是我知道她非常伤心,天知道我有多心疼,刚准备上前去问问怎么了,可一个念头闪过脑子——
说起来倒是件挺远的事,小匀还小的时候,启东告诉我他得离开一阵子,我问他要去哪儿,他不说,询问了几次都以吵架告终,那个时候我不懂,我老公为什么连要去哪儿都不肯告诉我?我不让他走,直到有一天那个电话打到了家里的座机上,那是东南亚的一个卖大麻的组织,电话里让启东尽快赶到缅甸。我当天晚上和启东商量,我紧握着他的手说我们可以报警,警察会解决这件事,启东坚决不同意,他们的组织太强大,等不到警方处理好,我们家人就会先遭殃,他说我亲眼见过他们说要杀谁就真的一刀砍下去,一点也没含糊过,我想到小匀,她还那么小——我哭着问他怎么会和这伙人有来往,他说常在海上走,也是迫不得已。其他的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后来他真的走了,以一场海难的方式,永远消失在了海上,我从不相信他真的死了,带着小匀搬到这座他曾经工作生活过的城市后,我见过他几次,他依旧没能脱身,不能公开和我还有小匀有来往,每次见面他都会紧紧的抱着我,我开玩笑说像是打游击战似的,打一枪换个地方。他就会更加抱紧我,他说对不起我,对不起小匀,对不起爸妈。多年的枕边人,我能感受到那种把他折磨得撕心裂肺的愧疚和想念,最近几年,我没有了他的消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开始日夜担心他是不是遇到了危险,连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或者字条都没有,没有一丝的消息。回忆里每一次见他我都会发现他越来越瘦,身上的名牌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贵,其实我也想过,也许是——他混出头了,彻底陷进了那个圈子,毕竟那个圈子里从不缺金钱权利美色,也从不缺新鲜刺激和危险,我和小匀就这样被不声不响地抛弃了。
小匀如今已经长大,的确,有些事她已经学会隐藏。可傻丫头,妈妈比谁都更加了解你——这件事你迟早要知道,这样也好。我的女儿呀。我在心里叹着气,我尽我所能想给你一个好的生活环境,可其实最好的环境就是爸爸妈妈都在你身边,对不对?可惜有些事妈妈改变不了,这是爸爸妈妈的错,如果你对爸爸有误会,别怨恨他,带着恨意生活会很辛苦。
我在洗手间,把水龙头开到最大,让哗啦啦的水声充满整个空间,这样,小匀,至少你可以哭的稍微痛快点,哭出来了,就会好多了。
【姜匀】
早上闹钟响的时候我下意识地马上爬起来关掉它并且开始换衣服,穿鞋的时候我问自己,起这么早要干嘛?——对,我要去上课。上课。我在心里重复了一遍,突然没来由地觉得厌烦,这种莫名其妙的厌烦把我吓了一跳,紧接着我告诉自己最好在五分钟内刷牙洗脸然后去吃早餐,收拾东西去学校——昨天发下来的练习还没来得及更正。我机械地做这一切,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虽然奶奶的事让我受了点刺激,但是我相信只要集中精力学习我就可以像忘掉那个吸毒的爸爸一样忘掉昨天下午发生的事情然后心无旁骛地继续备考,下星期期末考,我必须进年级前十。
可自我安慰没有一点效果,做题的时候我没办法集中注意力,我明确的知道这道题和我昨天练过的那道是同一个套路,可算着算着,眼神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早上的数学随堂测验,陈真顺手帮我交卷的时候,正准备递给科代表,又拿了回来,她担忧地看着我:
“姜匀,你把填空题的解题过程写在了应用题的答题区域里。”
我接过试卷,的确是这样,“而且——填空题第一个你好像算错了,不是cos,是sin。”她的语气小心翼翼的,我知道自从我很少讲话以后,所有人跟我交流都是这种语气,我抬头对有些诧异的科代表说:“麻烦再帮我拿张答题卡,我待会放学前自己交过去。”
“需不需要直接抄我的?反正这种卷子你肯定做过好多遍了。”陆宇辉探身把他的卷子递给我。我没接,他又哗啦啦地抖了抖他的卷子,“快点,我这个姿势很累的。”对了,他可能是班上唯一一个用平时的语气和我说话的人。我接过来,直接递给了科代表,深吸一口气,看着雪白的答题卡,这么白,这么光滑,看着就想在上面写点什么,比如整齐的公式,简洁的几何图,老白都说,每次大考阅卷的时候他从来没发现过谁的几何图有我画的漂亮。可我拿起笔才发现我画不出来了,以前学习对我来说是一池清水,只要我愿意,一个猛子就能扎到最深处,让自己沉浸在里面,可现在好像变成了泥地,柔软,但我难以和它融为一体,我沉不下心来。
没关系的,姜匀,你只是,被昨天的事刺激到了,没关系很快就好了,别想奶奶了,她在天之灵也希望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是不是?告诉我你现在可以做到心无杂念对吗?别想其他的,做完你面前的题。
画出那个三菱锥的时候我脑子里突然闪过那个耳光,那个时候我毫不犹豫地掴在我爸的脸上。
疼吗,就是要让你疼,这点疼和我受过的比起来算得了什么——我当然不是指胸口疼。
当初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不甘心地给了他第二个,那时候我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崇尚暴力,因为施暴有时候真的是一件足以暂且平息你的痛苦的事情,我想掐他,我想揍他,我想用尽一切方式至少也要他承受一下皮肉之苦,我不会说太漂亮的话,也不会脏话,我做不到用只言片语就中伤他的心,所以我只能打他,除了这个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捶了捶我的脑袋,回过神来,把辅助线加上,然后这题就完成了三分之一,可慢慢的,昨天的场景,经常会猝不及防的窜到我的脑子里,在我流畅地写出一串公式的时候,在我写下“证明”两个字的时候,在我按部就班地算着式子的时候,某句话,某个细微的场景就会突然降临。拜托,我真的不想回忆了,可以让我先做完这几道题么?我差点一怒之下摔了笔,还好,自习课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可有个人可能例外。
陆宇辉上节课就坐到了我的另一边,他用他刚做完的英语作业答案收买了我左手边的胖子,让他跟自己换了座位。
他很安静,见我有点烦躁,才在草稿纸上写了句话让我看。
“好点了么?”
我没回复,看了一眼,微微点了个头——不是存心不理他,只是害怕分心。
他继续低头在纸上写着,写完后他拍了拍斜后桌的胖子,悄悄地把座位换了回去。
我没看那张纸上的内容,而是直接撕下来扔进了垃圾袋里。
我不确定自己还是不是喜欢着他,因为我已经懒得看他写给我的字,已经听不见他离我很近的时候的呼吸声,已经不在意在我不理他的时候他的感受。
可能是累了。
下午放学后我给妈妈打电话说要去同学家讨论题目,然后开始在街上胡乱地走——我只是不想回家,每次看到妈妈那张脸我就想起奶奶,想起以前,我一定会突然在某一刻哭出来。其实就这样也挺好,像个游魂野鬼似的,没有人管你,没有人会冷不丁的跑出来宣告你的生活又会怎么翻天覆地的发生变化。这些天,说实话我的恍惚甚至盖过了悲伤、愤怒这些情绪——老天爷,我只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为什么要把这些在我承受范围之外的东西一股脑地砸给我?
走到一家很小的便利店的时候,我突然想走进去,我的口袋里还有十块钱,我想着是不是用它来买点什么东西,随便什么都好,饮料,零食,签字笔什么的,小店的玻璃门上很脏,几个诸如“烟酒”“茶叶”之类的红色黑体字贴在上面,从外面看朦朦胧胧的。门旁边的空调机轰隆隆地响着,走过它的时候小腿上感受到了一股很强的热气。奇怪,我居然觉得很暖和。
走进去的时候老板很热情的问我要点什么,我只是说了句先随便看看。柜台旁站着一个男人,长相很年轻,也很帅,属于扔到人群中可以被很快认出来的类型,板寸头,穿着白T恤,牛仔裤,右手大拇指上有个不起眼的戒指,他的言谈举止却让我想起了莉莉,还有我爸,可能那种气质就是一般人所称的“老成”。
他正在和老板聊天,说的是粤语,但可能带了其他地方的口音,我听不太懂。在货架之间转悠了一圈,还是回到了柜台。老板看了看我,拉开一旁的冰柜,用普通话说:“同学,今天刚到的雪糕,看看?都是你们女孩子爱吃的。”
当我的眼睛从柜台掠过的时候我看到了玻璃柜里几排整整齐齐的烟盒,我盯着它们,对老板说“不用了”。“来一盒?”老板把里面的抽屉抽出来一点,手指在五颜六色的烟盒间游荡了一会。“万宝路吧。”我只记得小说里经常有人抽这个,所以我指了指那个白色的盒子。老板笑了,把它拿出来,又拿了个打火机,“这个要吗?”他瞅了瞅刚才和他说话的那个男人,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嗯。”我把口袋里的钱拿出来,可这个时候那个男人突然伸手把那盒万宝路推了回去,“小妹妹,这么小的年纪,抽那个就可以了。”他向老板使了个眼色,“给她换个爱喜吧。”
“你还年轻——万宝路焦油含量高,有点呛。”他拆了万宝路的盒子,拿出一支来,用自己的打火机点燃了,吸了一口。又看了我一眼,笑了笑,烟雾笼罩着他的脸,店里白的过分的光照下来,那些烟雾带着一点点微妙的蓝色。“别怪我多管闲事,这也是为了你好。”
我把十块钱递给老板,拿走了那盒爱喜和打火机。没有看他,但说了句“谢谢”。
他推门出去了,我跟着出了门,手忙脚乱地拆开盒子,还险些弄掉一支。
“第一次抽?”他就站在我旁边,弹掉了那只烟上的一点烟灰。霓虹灯就像是为他准备的一样,准确无误而毫不做作的染红了他的半张脸,“小妹妹。”其实我不太喜欢这个称呼,可他继续说,“万宝路一盒是十五块钱。”
说完这个他又抽了一口,见我有点尴尬的冲他看了一眼,他有点痞气地耸了耸肩,但不令人讨厌。
我突然笑了出来,不是为了缓解尴尬,而是真的很想笑,笑自己,也笑他,笑带给我一种很舒畅的错觉,我承认笑出来的一刹那我心里什么都不剩了,空空的,那么自由,那么轻,差一点就可以飞起来——或者说已经飞起来了,我大大方方地看着他,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让我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看一个陌生人,晚风拂过来的时候我觉得我像是醉了,周遭的一切都与我无关,眼前只剩下了这个人,我忘了自己还穿着校服,我忘了我还戴着那副中规中矩的眼镜,我想像莉莉那样,或者像陈真那样说几句幽默又漂亮的话来给现在的气氛锦上添花,可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我只是微笑,看着他硬朗的眉骨在霓虹灯下把眼睛衬托的分外深邃,看着他——
“师父。”莉莉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她应该是在叫那个男人,“那边都准备的差不多了,你谈好了没?”
她剪了头发,利落的短发让她看起来帅得无法无天,眼睛里的灵气挡也挡不住地跳脱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