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姜匀】
我看见那个房东——至少在我看来语气做派都很符合房东身份的人,站在爷爷面前,嫌弃地跟他说:“下回注意啊。”
“爷爷。”我试着叫了一声,我盼着他不认识我——我盼着我认错了人,可爷爷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小匀?”我一下子闯进那间屋子,奶奶就坐在床边,趴在旁边的一张小床头柜上,用一根很短的吸管吸着一张扑克牌上的白色粉末。
我第一反应是离开这里。空气里隐隐有种酸味,可不太酸,像是一种烟尘的味道,黏着鼻腔,直觉告诉我这里很危险——有毒品的地方。屋子里除了奶奶还有一个人,中年女人,也可能是因为吸毒让她看起来很苍老,她手里也捏着一根短吸管。奶奶,奶奶?我叫她,可她吸完之后仰面躺在床上,半张着嘴,喉咙里有种类似于某种钟表工作的声音,我顾不上爷爷的拉扯,继续站在那儿叫她因为我根本不敢上前去,奶奶?奶奶?奶奶你怎么了?爷爷在一旁说:“小匀,你先回去吧……”
“回哪儿?”我问他,也是问我自己,“奶奶?”
“她现在不会回答你的。”爷爷松开了我,一下子坐到那个小的可怜的板凳上。
“爷爷您为什么不拦着她?”我差点跪在他面前。
爷爷没说话,只是叹气。我慢慢的站起来,慢慢的往奶奶那儿走过去,老天爷,我看见奶奶脸上,胳膊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疮疤,我试着很轻地摇晃她,奶奶,你是睡着了么?醒醒好吗我是小匀,我来看你们了。奶奶没有反应,她睁着眼睛,木然地盯着天花板,我脑子里已经完全称得上是一片空白。这个时候我听见奶奶开始剧烈地喘气,就像哮喘病人或者心脏病突然发作时的那样,拉风箱似的喘起来,我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奶奶?你怎么了?”从进门到现在一直一言不发的齐松冲了过来。他检查奶奶的瞳孔和脉搏,又叫了几声:“奶奶你听得见我说话吗?听得见可以给我一点回应吗?”没有回应,我站在他旁边,什么都做不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我看着齐松马上拿出手机打了急救电话,然后开始给奶奶做胸外按压,那个中年女人急匆匆地把床底的几个纸箱捆扎以后扔到窗外那片荒地上去,接着打扫家里的一切有关于毒品的东西,“你会做人工呼吸吗?”他问。我愣了一下,立刻爬到床上跪在奶奶的头旁边,活动课的时候老师教过我,我还记得,我浑身颤抖的开始给奶奶做人工呼吸,配合着齐松,他的话也传到我的耳朵里。
“奶奶现在情况非常危险,中老年人吸毒随时都会猝死,初步判断奶奶应该严重心衰了,估计吸毒已经很多年,身体被摧残得太厉害了。”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掉在奶奶脸上,一次次地俯下身去给她做人工呼吸,我正在救我奶奶的命,我脑子里除了老师讲过的人工呼吸的要点之外什么都没剩下,机械般地在齐松每次数到“五”的时候往奶奶嘴里吹气,奶奶四肢还在乱动,爷爷按着她的腿,老泪纵横,医生和护士冲进门的时候我已经眼冒金星,强撑着和医生们一起跑,医生询问齐松,“病人有意识么?”“呼吸衰竭时就没有了。”“你们抢救多久了?”“接近十分钟。”“护士,还有心跳吗?”“心跳骤停。”“肾上腺素,快。”“现在怎么样了?”“还是没有心跳。”我跟着医生们上了救护车。“通知抢救室做好电击准备,病人家属,知不知道病人可能是因为什么发病?”“病人家属?”护士见我没回应,又叫了一声,我掐着自己的掌心,看着被带上氧气罩的奶奶,说:“她刚吸完K粉。”
救护车里有一秒钟的沉默。“病人这么大年纪,吸毒随时可能会要了她的命,你们做家属的是怎么照顾的?到了医院你别走,我们医院有责任马上报案。”
“好。”我点头,我听见车上的仪器上一直在发出清晰的,连续不断的滴声,上面闪动的所有的数字都是一个孤单的“0”,奶奶,奶奶您不能有事,一别这么多年,我还没再尝尝您做的芫荽饼,您记得吗我小时候特别爱吃,别的小朋友都嫌它味道奇怪,可我喜欢,因为奶奶年轻的时候家里是做芫荽饼的,大家都知道奶奶的手艺无人能比,奶奶您喜欢做,我也喜欢吃,每次都是我吃的最多,您一定要快点好起来,离那些该死的毒品远远的,我们回家,我们一起回家过安稳的日子好不好?口袋里手机在震动,我知道是妈妈,却没管它。
刚到医院门口,医生们就停下了动作。
“死亡时间十八点四十七分。”
我告诉自己这个时候不能撑着也要撑着,因为这里只有我自己和奶奶。胸口的疼痛非常剧烈地从身体里的一个什么地方传递过来,疼的眼前一片金星,我甚至感谢这阵疼痛,它让我暂时没有时间去伤心,我的世界里转眼间只剩了一个“疼”字,它让我没办法正常呼吸,每一次呼吸就是加倍的疼痛,它也让我没办法直起腰来,总而言之它不允许我的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做动作,我整个人僵在车里,护士搀扶着我下车,走下车的一瞬间我差点以为我活生生地死在了这种要命的疼痛里,他们把奶奶抬下了车,她脸上已经盖上了白布。“你们要送我奶奶去哪儿?”我说出了这句话,代价是有几秒钟我只能站在原地等那种疼痛稍稍缓解一点点好让我能继续追着他们。“太平间。”扶着我的护士说,“然后会通知你的其他家属来处理后事并且配合调查。”
“不,不行。”我突然抓住那个护士的手,“别告诉我妈。”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再说了这么大的事你不告诉家里人你要怎么收场?”我这个时候才认出来,那个护士就是那天晚上和莉莉很熟悉的那个护士长。
“我求你了护士长。”一个趔趄我差点跪在地上,“别通知她,她对我奶奶吸毒的事情毫不知情,我可以去找其他家属来处理。”
她扶着我继续往医院大楼走:“我去跟医生说说吧,不过你也要先坐下来休息一会。”
耳鸣又开始,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这种不适是我的耻辱,姜匀,你不能每次在关键时刻受了点刺激就脆弱成这样。我追着他们,扶着墙跟到了太平间门口,医生没让我进去,我筋疲力竭的跪在了地上。
护士长向医生说清楚了我的意思后一直在太平间门口陪着我,门缝下的冷气让我抖地很厉害,那种疼痛似乎随着冷气而渐渐消退了,我站起来,问护士长:“您知道,在哪儿能找到莉莉吗?”
“我只知道她在一家叫rainbow的酒吧工作,怎么?”护士长扶着我往外面走。“谢谢了,我奶奶这边还要麻烦您多留着心,我很快回来。”我朝她鞠了一躬,立刻跑了出去。
在去酒吧的路上,我边跑边把校服外套脱了扔在路边,解开了马尾辫,摘掉了眼镜,也顺手一扔,我发誓如果我爸现在在我面前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扇他。事实上我的确做到了,闯进那家酒吧,我一眼就在遍布彩灯的昏暗的酒吧里看见了他,我顺手拎过一个桌子上的啤酒瓶,一边往他的方向走,一边把瓶子狠狠的砸在了它的面前,玻璃渣溅起来,像五颜六色的雪花,有一片很小但很锋利的碎片划到了我的脚腕,疼不疼,谁知道。
他在打球,我奶奶死了,我奶奶死了他这个王八蛋还在这里打台球,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心里是有点惊讶和意外的,在他没来得及说句话的时候我痛快地给了他一巴掌。清脆的一声落在酒吧劲爆的摇滚乐里,几乎听不到声音,我很快反手又给了他另外一边脸上同样的巴掌。细小的胡渣刮着我的手,可我还想继续,再次扬起手的时候莉莉抓住了我的手腕。
她用耳语,在我身边说:“你知道你打的是谁吗?他和你什么关系?”
他站在灯下,嘴角微微的有些肿,我甩开莉莉,用尽全力地盯着他。
“你说过的。”我环顾四周,又从旁边拿起一只酒瓶,“你说过的我担心谁都不用担心他们!”
莉莉遣散了周围的人,台球桌边只剩了我们三个人。“我奶奶死了你知道吗?”他脸上的冰面裂了一道缝。“我一进门就看见她在吸毒——你还知道她今年多大岁数了吗?六十二了!她六十二了!”我要冲上去掐他,莉莉在后面抱着我的腰,“你是个男人吗你姜启东!你自己吸毒也就算了你别祸害我奶奶!还有爷爷,你就是个灾星你良心被狗吃了!”我看见他愣在原地,一只手还拿着球杆,“你自己混账你别祸害别人!姜启东我告诉你你别指望我以后再叫你一声爸——”我剧烈的喘着气,眼泪已经让我什么都看不清楚,“你个混蛋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我的你说他们是你的父母你说我担心谁都不用担心爷爷奶奶,你就是个混蛋。”我能感觉到莉莉从控制着我到真正的抱着我,她把脸贴在我的后脖子上,“好了好了,姜匀,别这样。”她似乎感觉到我渐渐泄了气,开始轻轻的安慰我,
“哪家医院?”他问了一句,没有表情。
“要我告诉你可以,我有条件要说在前面。”我知道他完全可以查的出来医院的地址,但我依旧这么说。
“你说。”
“无论你用什么方法跟警方交代,不能再牵扯任何与我有关的人进来。”我把手上的酒瓶往他脚边嘭地一声砸下去,“不然我就跟你鱼死网破——说穿了,我是你生的,我有这个能力,也做得出来。”
“没问题。”他直直地从我身边走过去,走出去几步,他回过头冲着我的后背说了句:“对了,需要经济方面的补偿么?”
我转过身,走到他面前:“你的钱给我当厕纸我都嫌脏——对了,安顿好奶奶以后告诉我墓地的地址和给爷爷安排的戒毒所的地址。等你的消息。”
【江芸】
说实话,姜匀第一次告诉我,许启东是她爸的时候我有过怀疑,可今天晚上这么一闹,我完全没有理由不相信,姜匀真的是许启东的女儿。
从她披散着她那头漂亮的头发进来,没戴眼镜让她看起来清亮很多,抡起酒瓶一下子砸在桌边把我们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开始,她身上的属于许启东的基因就拦也拦不住地显现出来,她奶奶刚过世,她是看着她奶奶过世的,可哭的时候她都没有太狰狞的表情,那些眼泪好像只是为了给她的那些话做点缀,自顾自地流,她狠狠打了许启东两个耳光,我拦住了她的第三个,她甩开我的手的时候冷的扎人的表情简直就是女版的许启东——许启东,或者说是生活,彻彻底底地在几个小时之内催出了她性格里的另一面,心狠手辣,冷峻严酷,她说:“你的钱给我当厕纸我都嫌脏。”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嘴角甚至有点嘲讽的笑意,我差点没相信那是从姜匀的嘴里说出来的话,或者说我差点没相信今晚来酒吧闹了一场的女孩就是姜匀。
许启东没有去医院。姜匀的父亲,在法律上已经被认定死亡,他打了几个电话,自然会有人去处理后事,送他父亲去戒毒所,他在电话里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在瑟雅进拘留所之前解决她,免得说错话。”
我知道瑟雅是他从东南亚带回来的女人,照顾他父母多年。我在旁边给他倒上一杯轩尼诗,没有说话。“莉莉,你自己也倒一杯,陪我喝吧。”我刚倒上酒,师父就赶了过来,我们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师父说:“我刚才都听莉莉在电话里说了,没什么大事吧三哥?”他把手搭在正在喝闷酒的许启东的肩膀上。“没事。”许启东直起身,“家里老母——”他又吞了一大口酒,“年纪太大了,没等到我给她尽孝。”“三哥节哀,明天开始rainbow停业三天,算是我给伯母尽点心。”“不,这样会惹人怀疑。”许启东摇摇头,“我这几天还是正常走货,有事情我就找莉莉——谁让你这么忙。”我喝了一口酒,抬眼看了看师父,“叫我帮忙是应该的,我是师父的徒弟。”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把剩下的半杯酒撒在地上,“奶奶走好。”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我承认,这句话我是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