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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三

跟桂香两个在大麦田里劳动到中午,看看别的人家也都收工了,她们也歇了手,镰刀好像也不那么快了,要家去磨,下午才好用。她在田埂上睡下来,把腰直一直。桂香也睡了下来,说,啊呀我的腰也要放下来搁一搁才好。两个人就在田埂上躺了一会儿,闭着眼睛,听着天上不知疲倦的云雀子叫个不停,好像在叫着:吃饭吧,吃饭吧,家去吃饭吧。桂香说,喂,起来,你恐怕要睡着了吧?她摆脱那刚起的睡意坐起来,是的,如果桂香不喊她,她真的马上就要睡着了。

站起来朝田里一望,已经收割了大半,割下的麦子都扎成了大捆儿睡在地上,就等着把它们挑走。桂香说,下午笃定完成了,你夜里没睡好,吃过饭要睡一觉。她打了一个呵欠,说,真要睡一觉才行。以后晚上再不陪着爹爹说话了,由他跟妈妈说,妈妈听不到几句就打瞌瞛,他也只好拉倒,哼出一句“我面前缺少一个知音的人”,就趿着鞋跟着妈妈进房间睡觉去了。桂香说,是的,人老了,有时就这样顸顸的,像个小孩子一样。

她们在路上遇到了金粉和二瘌子,已经是两口子走在一起的样子,手里都拿着镰刀。她问候金粉:也割麦啦?金粉说,今天先完成我家的,明天完成他家的。她“噢”了一声点点头,表示着赞赏。看着他们两个走过去,她对桂香说,这下子夏文山不会再跟金粉为难了。桂香说,已经这样了,还有甚为难的必要?马虎一下,就过去了。打个倒算盘嘛。在农村里,现在这情况下,家门口得着个大劳力做女婿,也不算吃亏。

她们到家的时候,看到门口树荫下有两个做笆斗的,一眼看出是父子两个,都是中等的个子,壮壮实实,脸庞饱满,黑里透红,浓眉大眼。爹爹怀里搂着小留留坐在小桌子旁边笑眯眯的看着做笆斗,跟人家交谈着。小留留见到桂香,就扑过来,桂香把手中镰刀给她,接过她手上拿着的乌龟,抱起小留留,说,嗳,小乖乖,看看这是甚的?小留留瞪着大乌龟,说不出。桂香说,这是乌龟,别怕,它不咬人,它跟留留好!小留留说,放下河,放下河。桂香说,咦,你怎晓得要把它放下河的?小留留就从妈妈怀里挣着下了地,要手捧乌龟,桂香忙帮他捧着,用膀弯子护着他,两个人往河边去,小留留走得头重脚轻的样子。到了河坎那儿,桂香说了一声“撂”,就帮着小留留真的把个大乌龟撂到河里去了,只听得“扑通”一声。小留留又说,望!望!桂香就抱起他,下到河码头上朝河里望,说,乌龟下河了,乌龟家去吃饭了。她也奇怪小留留咋晓得乌龟是河里的?桂香代留留说,人家天生就晓得呗。她把镰刀给爹爹,说,要磨一下了。爹爹说,这是我的事,吃过饭就来磨它们。又对做笆斗的说,师傅,你们也歇手,吃饭吧。

吃饭的时候,两个做笆斗的是自己坐在门外边树荫下吃,他们一家在屋子里吃,大碗盛着干菜烧猪肉,大盘盛着韭菜炒鸡蛋,还有一大碗青菜豆腐汤。

爹爹说,看到做笆斗的,我把他们喊下来,家里要添两个新笆斗了。

她说,这收麦大忙的时候,他们家里没有田吗?

爹爹说,他们家里也有田,老妈妈和一个小妹妹留在家里照应,田里的事情喊别人做。他们到外头凭这手艺到处转,这家还没有做好,那家就来约了,歇不下来。他们本来都在公社农机厂里做笆斗,从前供销社卖的笆斗就是他们做的。农机厂现在有好佬承包去弄了,他们就趁机出来自己做,谈好做一个笆斗是多少钱,还要招待他们吃饭,收入反比在厂里的时候多,人也自由,一路做下去,不得闲。真是荒年饿不到手艺人啊。

看着爹爹说话的样子,她说,喂咦,你心里边好像又羡慕人家了。

妈妈说,老头子,吃饭哪来这么些话的?

桂香有意转个话题,对妈妈说,我们在田里看到兰香子和长山也下田收麦了。

妈妈说,老万财火化掉了,老杏鸾跑到河边上接的骨灰,一口气不来倒在地上,旁人赶紧地把她拉起来。顶伤心的就是她,以后的日子难过呢。

爹爹大叹一声,说,人其实有啥意思?人生不过一世,草生不过一秋。真正一对夫妻白头到老、福寿双齐、笑眯眯的入土,就算是个好结果,能这样的又有几家?最后都是凄凉而散啊。

桂香说,我看你和妈妈是福寿双全。

爹爹立即眼睛笑细了,说,看样子是能做到呢。

妈妈也笑起来,说,这老头子,最会自尊自贵。你们两个吃了饭要去睡一刻儿,不要陪他说,他就是茶壶打碎,只剩一个嘴了。

爹爹说,对对,我一生没啥大本事,我也不怪天老爷,也不怪我自己,是啥样就啥样,十个指头哪有一样长的?说了这番话,用筷子点着碗说,这个干菜烧肉啊,味道烧进了干菜,结果干菜比肉还好吃,菜根香、菜根香嘛。

她想听爹爹这么有趣的说下去,但她的头越来越沉,要去睡中觉了,她熬不住张嘴打呵欠,爹爹说,去睡吧去睡吧,睡个中觉。她起身走进她的房间,鞋也不脱,和衣倒在铺边上就睡着了。

中觉睡得真香,妈妈喊醒了她,她的身上半盖着被子,这必是妈妈来给她盖上的。她伸了个懒腰,身体伸得直直挺挺的,舒服极了,精神这才又恢复了,想到田里的麦子,忍着腰酸背痛一拗也就起来了。爹爹已经把两把镰刀磨好,就摆放在大桌上。她取了镰刀,到桂香那边去。外面树底下父子两个仍在做笆斗,已经在收口。笆斗做得有样子,手艺确实是手艺。父子两个见她出来,一齐朝她一望,她掉过脸,也就走过去了。到了桂香那边,桂香中觉也睡过来了,房间里是妈妈哄着小留留起床。她给了桂香一把镰刀,两个人就出发继续割麦去。云雀在天上急促不停的鸣叫声,听来好像在召唤她们和所有下田收麦的人们:快去快去、快去快去、快去快去……。

迎面遇到老杏鸾走来,问她们,妈妈在家吗?她们说,在呢。老杏鸾就赶过去。她们两个从老万财家屋后走过,虽然是大白天的,她心里还是觉得些恐惧。田里远远近近的已经都是收麦的人。她们看到兰香家田里只有兰香一个人在割麦,在大片麦子面前,显得力量渺小。她们在兰香家麦田边上停下来,桂香说,兰香,你一个人啊?我们帮你割一气!兰香忙抬头说,不要不要,他马上就要来的。她们说,我们田里不多了,割好了就来帮你。兰香头上白布戴孝,很可怜的样子,只顾闷着头割麦,也没有再回答她们。

她们两个下了自己家的麦田,在上午结束的地方接着收割起来。

桂香说,我看出爹爹好像又为你看上做笆斗的了。

她说,嗳,看样子是有这心,他是见一个喜欢一个。我才不听他的呢。

桂香说,做笆斗的好像也有点看上你了,他们父子两个都眼睛灼灼的。

她说,梦想!我没得眼睛向他们。做个姑娘真烦。

桂香说,这岁数就是烦的时候啊。这时候烦好了,以后就不用烦,要不然,还有得烦。

桂香这话说得对,也说明着她自己出嫁时勇敢跳河追船的惊人之举。不过这话她可不能拿桂香开玩笑。但是,人确实都是想把自己一下子烦好,以后再也不用烦。人最怕烦,又不得不烦。她“扑嗤”笑起来。桂香说,你是有点呆、还是有点痴,这有甚好笑?她说,人再聪明,其实也像是呆子,到时就像是机器被发动起来,挺有规律的,人不能是别的样子的吗?

桂香说,人就是这个样子的,细小的时候甚也不懂,吃饭睡觉都要大人领,眼睛一眨,男娃儿变成了小伙子,就想娶人家的姑娘,女娃儿长大了,就要到人家去生儿育女、做媳妇……。

她说,我就是说人这样是很好笑的,为啥不能是别的样子?

桂香说,那你就笑吧,临了还是要笑到自己头上,既然做了人、既然做了女人,老天爷要你咋样、你想不咋样也不可能,而且还要认为自己很不错呢。人活在世,没有前途的考虑,没有婚姻的考虑,事情要去掉一大半。我有一天看到一只大青蛙蹲在河边水草那里,大眼睛骨碌碌的,我想,它可能也认为自己很不错,认为岸上的人啊狗啊牛啊都是不对的、莫名其妙的。

两个人就笑,笑得哈哈的。

她们把大麦全部放倒在地了,就像是两个剃头佬把麦田给剃光了一样。接着就动手把割下的麦子拢起来扎成一个一个的大捆子。麦子一捆一捆的睡在了地上,可以说,她们已经基本上大功告成。长山说好要来帮她们挑把的,但迟迟没有来,她们必须回家拿扁担绳子,准备自己挑把上场。两个人就往回走。走到兰香家麦田那里,看到仍然是兰香一个人在割麦,她们像遭到阻碍一样停了下来,决定先帮兰香把麦割掉。她们走下田去,一边一个拉开距离站到兰香旁边,挥刀割了起来。兰香也不说话,抬起左手似抹了一下眼泪,仍然低着头割麦。一直到差不多快要割完、天色有点暗下来的时候,长山来了,手里拿着扁担绳子,站在田边上说,我去给你们挑把啊!就到她们的田里去了。她们也就帮着兰香一直割到底,并且帮着把麦子都捆好。身上汗水好像流干了,浑身热烘烘的,口里也干渴得很。她们离开时对兰香子说,你也家去歇一刻儿,晚上还要脱粒呢。兰香子点点头,说,难为你们了。她们说,不客气,长山也给我们挑把呢。她们走回到自家田边,长山正在给她们挑把,一头四捆,一担八捆,力气真大。长山说,你们家去吧,这里不要你们烦了,准备打夜工脱粒吧。桂香说,好,这里就交给你了。长山说,没事!她们这才朝家里走,心里想的就是赶快能喝到一口水。这时听到场上的柴油机“突突突”响了起来,“呜——!呜——!”不知是哪一家第一个开始脱粒了。

她们到家的时候,老杏鸾正和妈妈在屋里谈心,小国宝跟小留留在门口蹲在地上玩泥土,小国宝四岁,小留留三岁,两个人小脑袋后面都有一条二寸长的小辫子,扎着红头绳。老杏鸾见到她们两个来了,问,麦割好了?她们说,割好了,你家的也割好了,兰香子家去了,长山在帮我们挑把。老杏鸾“哦”一声,说,我也要家去了。就到门口抱起小国宝,说,乖乖肉,你妈妈家来了,我们家去。

两个新笆斗白生生的在屋里,做得确实好,真是有手艺;做笆斗的父子二人显然已经离开了,她心里似感一种轻松,但也隐隐有点失落的感觉。她不由得想到刚刚在田里跟桂香讨论过的话题,心里真是无可奈何,悄悄的叹一口气,还掩饰说,真是萎煞了。

一回家,别的事不做,就是喝水,妈妈给她们把冷茶准备好了,她们“嘓嘓嘓”的喝了一气,都说,啊呀妈,这才像有了命!小留留偎到桂香怀里,桂香说,你看你手,这么脏,去给你洗手。就牵着小留留的手到厨房里去。她问妈妈,老杏鸾来说甚的?妈妈说,回头再告诉你。她说,长山这刻儿才到田里去,兰香子一个人在割麦,真可怜,我们割好了,就去帮她,也割好了。妈妈说,长山啊,这半天是去帮老贵明家里割麦挑把的,那边弄好了,才到这边来,忙呢。她一听,惊讶得真是张开了嘴,但是又不好在妈妈面前说甚的,因为妈妈不一定晓得长山跟桃红的事情。

忽听到爹爹在河坎下面喊:来接一下!

她跑过去,看到爹爹在小船上。她问,爹爹你撑船上哪去的?爹爹说,你不看船上吗,打柴油去的。她忙下去,把柴油筒子拎上来,还有一袋尿素,两瓶农药,一瓶桐油,都拿上岸。爹爹就去还船。

她把东西运家去,把农药、桐油藏到小留留摸不到的地方。爹爹进了屋,往下一坐,大叹一声,说,萎死我了。妈妈说,撑这点路,就喊萎了?爹爹说,这点路?河道弯来弯去,算起来有二十里,路上我怕我撑不家来呢,就像戏上说的,“老了老了,不中用了。”妈妈说,我说让我去,你不让我去,你怕我不会算账,把钱错把人家。她忙给爹爹的茶杯里倒水,爹爹喝了一口,对妈妈说,我去有个好处:顺便好听听外面的形势。妈妈说,不要说得好听,你是想去吃那里的一碗盖交面。爹爹笑起来,说,确实我吃了一碗盖交面,数了一下,面上有七根炸长鱼,要不然,哪有劲把船撑家来?买了三十二斤柴油,八块二角四分;四十斤尿素,十一块;“1605”药水一瓶,六块二角;治螟灵一瓶,五块三角;桐油五块钱;盖交面一角五分;一共是三十五块八角九分。唉,零零碎碎这些农资,样样都要自己去买,家家自己过小日子啦。小英子,你把农药跟桐油藏藏好,不要被小留留摸到。她说,藏好了。爹爹就把刚才说的账记到日历纸上去。问,晚上甚时临到我家上场脱粒?她说,我家在当中,总到半夜才临到。爹爹说,你把小桶子里装上二斤半柴油带去,够了。

爹爹问,小留留呢?妈妈说,跟他妈妈在厨房里。

爹爹发感慨说,现在,附近各地都办了化肥厂,高邮化肥厂、兴化化肥厂、泰县化肥厂、泰州化肥厂……,供应还是紧张,你想多就要去找关系批条子。从前老沤田一亩地收到三百四百斤就不错,最好的年景就是“老三石”,四百五十斤,现在光是水稻一季就收到八百斤以上,有的过了千斤大关,加上麦子一季,一亩田的收获就往二千斤上跑了,这可不是一九五八年的浮夸风,这是真正到手进仓的粮食。从前农民种田,只晓得在老沤田里一年要耕耖六回,人一年到头隔些时就要在水田烂泥里跋来跋去,就这样靠犁耕脚跋,把地力发起来。一张犁是一人扶、三人拉,一个犁头加上六只脚,在田里来来回回,死土也要弄熟。这三个人,一天要吃八升米,就是十二斤,不吃饱了没有那么些力气。合作化以后,实际是国家领着农民种田,公社“三干会”开到生产队长,县里“三干会”开到大队干部,省里的“三干会”开到********,都是抓农业,一个一个的任务往下面布置,最后都布置到生产队的社员会上,社员都晓得省里有个农业专家叫陈永康。大圩筑起来了,老沤田改造掉了,农技员下来教你科学种田,上面有三句话管着下面,一句叫“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大中小型水利年年搞,一句叫“农业学大寨”,战天斗地,改造老沤田就属于这个,一句叫“农业八字宪法”,土、肥、水、种、密、保、管、工,上升到“宪法”,说明每一个字都不能马虎对待。田确实越种越好,不是忙水利,就是忙整田、忙积肥,种黄花草红花草、铲青草、罱河泥、做草肥塘,家家养猪、队队养鸭,不停推广新品种,团头矮啦、二九青啦、杂交稻啦,晚粳超级稻啦,女娃儿也不叫女娃儿了,叫“铁姑娘”,劳动再苦也不怕。队长哨子一吹,“社员都是向阳花”,不是开社员会,就是下田劳动,跟舞龙一样,跟着龙头走,一步不能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爬起来做,只有下雨歇工,还有春节前后松几天。当然,农村嘛就是农村,农民嘛就是农民,要不然怎么说三世难修城脚根呢?从城脚跟再修到城里面,恐怕至少还要再修三世,加起来就要修五世六世才能做到一个城里人,那里面还要再分三六九等,要做到城里的一个上等人,不晓得要修多少世呢!

她说,说啊说的,说到老迷信上去了。

爹爹说,就这么个说法罢了,形容的是城乡差别,这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的事,是几千年下来的事,要改变不容易。

她说,我们一家本来已经修到上海大城市去了,可是你又把我们修到乡下来。爹爹说,那个老话就不说了……。

她说,农民就是一个做字,从早做到晚,苦死了。

爹爹说,也不能光说苦,农村也有农村的好处嘛。再说,当工人不也是做吗?有的要劳力,有的要技术。只不过他们每天只做八小时,还分上下午,每个礼拜有一天休息,此外过节还放假,固定工资是每个月有得发,看病有报销,老了有退休,这些,农民没有,说是等到集体壮大了,将来就会有,但将来是将来,现在还不可能,现在要吃苦。这么大的国家,再怎么样,也不能没有农业啊,农业为基础嘛,农业在神仙里面也有一位祖宗呢,叫做神农,神农尝百草嘛,稻子麦子能吃不能吃,哪种草木能治病,都是神农尝出来的,不简单啊,假如神农也怕苦,就更没有我们了。一九八二年七月,三天把田分了下来,到现在自由两年了,上面也不开“三干会”了,下面也不开社员会了,基本上没得任务布置到农民了,但你的田你基本上还必须照着从前的要求种,没人喊你起早带晚,你也要起早带晚,没人叫你这样那样,你也要这样那样,又是稻,又是麦,又是油菜、棉花,还有积肥、田间管理,一步一步的套着安排,要不然,你就不要在农村里过了,人家田里收二千斤,你田里不能只收几百斤啊。哪个愿意亩产二千斤再回到亩产几百斤?哪个愿意把稻麦两作的田,只种一季就撂在那里沤在水里算事?所以,自由是自由了,但是这个田它不让你自由,它要你照着以前的高要求种,一茬一茬的接着忙,你不能跟大家不一样,你不能乱来,更不能只种一茬,另一茬抛荒,那你这一家像什么样子呢?当然,除非你们年轻人,像你二姐,有机会跳出农业,再也不回头,那从农村看来,才真叫自由了,但你二姐小两口在城上自由还是不自由,我就不晓得了,不是说到了城上就自由了,城上人跟城上人也不相同,城上人多呢,差别大的大得很呢,我看一般城上人住的吃的还不如我呢,自古以来,农家乐、农家乐嘛,只不过说起来城上人好像多了不起似的,其实哪里可能个个了不起,多数也是一般化,不见得有我们在乡下快活!

她问,照这样讲,到底哪样好呢?爹爹说,难说难讲!就连你们女娃儿,也个个都想去当女兵呢,甚至梦想当个女军官,那个样子真是像天上飞的雀儿一样自由自在了。其实,你就是当到连长,上面还有团长、团长上面还有师长,当兵也有当兵的纪律对不对?叫你上战场保卫祖国、流血牺牲,你还能说不去?既当了兵,就没有回“不去”的自由。

她说,爹爹,假如你当老师,还真会说呢。爹爹笑起来,说,下一世我再当老师吧,这一世是不想了。唉,刚才提到你二姐,跟你说吧,我们二老原来心里面是顶想你二姐能留在农村,要嫁就嫁在家门口,等我们真老了之后,你二姐她来照应我们真是会像一件小棉袄……

我不行吗?

不是说你不行,当时我和你妈妈谈这个心的的时候,你还小呢,考虑不到你。现在看,只有你跟你二姐性格靠近,不过她比你还要淳和些,不能怪,你是老尾子姑娘嘛……

她说,老尾子姑娘咋的啦?

你看你看,你二姐从来不会这样瞪眼睛跟我说话。

她带愧一笑,说,好好,我以后说话注意些。

对呀,对家里人、对外头人,首先要淳和,说话要注意和气,恶话还要善说。

可是二姐跟二姐夫谈对象,你们好像是不同意的,而且妈妈坚决不同意。

妈妈在一旁不吱声,叹了口气。

爹爹说,嗳,是的,那时是看不上你二姐夫,在乡下屋椽子没得一根,没亲没绊,又是知青,没根,到时说走就走,岁数又比较大,脸又长,做个民办教师,前途也就那样儿了……。

你们这是啥眼光啊,二姐夫挺清秀的,是个秀才样儿。

不说了不说了,我们确实是老眼昏花,但我们最后还是依了你二姐的,我们一贯相信她,她结婚,我们啥也不曾向你二姐夫要,啥形式也不曾做,白白的这么人尖儿上的一个姑娘跟了他,就像跟人跑了差不多,当然,也不曾有人笑我们,跟了知青嘛,情况不一样。其实公社是要培养你二姐做团委书记的,前途大呢,后来看到她跟了你二姐夫,就不培养她了……。

为啥呢?她问。

为啥?这哪里晓得!或者因为她终有一天要跟你二姐夫到城上去,不如趁早培养别人。

唉,有句话咋说的?甘蔗没得两头甜。她说。

对对,没得两头甜。你二姐离开我们,是我和你妈妈最大的损失。

假如我离开你们呢?

你?爹爹看着她,忽然就摸了一把脸,掩饰他眼里涌上了泪水,说,看来,到临了,我们就剩下你一个了……。

她说,别难过别难过,我保证不会离开你们的,你们也不要老是想把我谈把这个、谈把那个的。

爹爹连连点头认错,说,对对,以后决不这样了,以后让你像你二姐一样自己做主,我们相信你。以前不相信你二姐,跟她也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是我们错了,你二姐、二姐夫现在不是很好吗?现在你妈妈也不说你二姐夫脸长了,倒说,嗳,现在脸咋不长了?

妈妈在一旁愧然一笑,说,这死老头子!

爹爹说,从前暗地里讥笑你二姐的,现在都改变看法了,遇到谈起都跟我竖大拇指头。唉,姑娘大了总是要把人的,“男子无女不成家,女子无男浪打花”……。

她最怕听这种话,就把话题回到老沤田上来,说,细想起来,老沤田不也很好吗?实际上只管一种一收,别的时候要上哪去就上哪去。爹爹说,对,老沤田确实也有它的好处呢,要吃长鱼、鲫鱼,要吃田螺,多得很,不必下河找,水田里就有,这些东西取不尽、吃不完,现在不行了,现在只有河里有鱼。反正啊,再咋说,再咋变,农村里是直接从土地扒食、水里找鱼,你要有机会出去,到城上做个啥工作,我和你妈妈也跟你去,乡下这些田啊房啊,都不要了,管它是多好的田多好的农家乐,不可惜。

妈妈一直没吱声,这时说,嗳,你这老头子,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倒说得随便呢,细小的有机会能到城上去工作,你让他们好好的在城上过日子,他们在城上一个月工资能拿多少钱?我们去麻烦他们做甚的?我们在农村里能过。从前是自己家里没有田,租人家的田,混不下去,才跑上海进日本人的纱厂的;后来田进集体,跟在后面大家一起过,倒也不愁,就是自由少些;现在把田分到你家,你要咋种就咋种,你要到哪去就到哪去,只要你自己走得开!人还要哪样才算快活?你六十岁的人,你还能跑到哪里去?他们有机会进城,我们支持,我们闲时有空去望望他们,过天把就回来。

爹爹大叹一声,说,是的,我们老了,天下不是我们的了,你们年轻的走吧、走吧,你们是天下到处都可以去,我们就守在这里了。以前知青不是有句口号吗,叫做“脚踩污泥,心怀天下”,这两句话道理上还是很好的嘛。爹爹拿眼睛瞪着她,眼里竟闪烁着很纯真的光芒。

她说,对,都不种田了,都只顾自己,全国人民吃甚的呀?

爹爹却说,全国人民有得吃没得吃,该你管吗?你能管得到吗?哈哈,我家小英子真有干部之才呢,一说话就说到全国人民。

她说,你刚才还说到“心怀天下”呢,我们虽然在农村上的学,受的也是这种教育嘛。

爹爹点头,说,对,对,上学嘛,不管在城上还是在乡下,自古以来就是把人往大处教,不是把人往小处教。但是,过日子就不同了……。

妈妈说,有时候城里人还想做乡下人呢……。

爹爹说,我们在上海的时候是穷工人,天天受人的气,所以心里恨起来时,就说“不如下乡”,说走就走、拿脚就走,没啥舍不得的,有钱人不同,他们有哪个来做乡下人的?天天小汽车黄包车一坐,到大世界啊、百乐门啊、天蟾舞台、戏园茶馆玩来玩去,要么就在家里坐下来抄麻将牌,在上海有点办法的也不到乡下来啊,他们如果拿钱买乡下的田,那也是做生意,他们不会真的来种田的,脚影儿也不会到乡下来伸一伸……。

她说,不谈了,都怪老爹爹把你们送到乡下来种田为生。

爹爹说,我不是说了嘛,那不能怪他,上海不太平,他就怕我这个独生儿子和你妈妈有三长两短,所以叫我们家来种田,他虽是上海的老工人,但确实还是农村里的老思想,只晓得田、田、田。他在技术上有绝窍,所以钱拿得多些,省吃俭用有了点儿积蓄,也不晓得怎样花,一张一张的票子就铺在睡觉的席子底下,既然田卖得便宜,就拿钱买了田,认为有钱用来买成田,最实在,也是留给儿孙最可靠的家财,从来没想到让我们两个在上海做个啥小生意呀、摆个啥小摊头呀。另外,他还老觉得以后到乡下来过有意思。要谈理想,他的理想是实现了,退休以后在乡下十几年过得称心如意,吃的从荤到素哪样不新鲜?他中午两杯老酒少不了,一天不脱,享老福呀,晚上倒是吃得清淡,一碗粥喝下去就行了。没事的时候,他一个人,弄根棍子,上面吊个小布包袱,里面是烧饼啊京江脐啊饼干啊这些零食,还有一个水杯,他就扛着这个棍子,每天到处跑,口干了就拿水杯跟人家要开水,或者到河边舀生水喝,见到人家小孩就送几块饼干,就这样一走下去十几里、二三十里,然后回头,就是为了到处看看农村,他对农村就这样特别有感情。后来他身体差了,就不往外跑了,但周围多少里的人谈起来都记得他这个上海的退休老工人。我和你妈妈这一世就是个乡下人了,吹起牛来说是在上海也在纱厂做过工人,还懂点纺织机,其实上海好多好地方我们听也没听说过,更不用说是亲身去过,我们基本上就是天天在厂里做,放工了回到小弄当小屋子里,那个地方整年很少见阳光,不晓得太阳是从哪边出的,老爹爹大半辈子在小弄当小屋子里也确实是闷够了,所以一心要到乡下来……。

正在东拉西扯的说着,桂香在厨房里喊,吃夜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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