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七点左右,正是这里的人们准备歇息的时候,左星银确实来了,他来送了一提湖鱼干,但也只是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和左秋明的母亲左夏蔚说了几句话就走了。秋明在二楼的窗帘处,看着他在无灯火的夜晚里那比黑夜还要漆黑的背影,耻笑又暗叹一声:怎么能会让他这种人病好起来呢,上天是公平的么?秋明望向茫茫的夜空,思绪四处牵扯:今天回来了许多人,是因为明天村子里某个不知名人士婚礼么?今天晚上会放风灯吧。像星星一样的灯,真奇怪,十几年之后才回来的第一个夜晚竟然没有星星,就像星银本来银白的头发已经变黑了一样。星银,天空中明亮的星海,哼,说到底大多也只是借了太阳的光华而发光。不过,我喜欢灿烂的星空……
本来七八点就钻被窝眯眼准备睡觉的人们,却每每婚事的前一夜放灯,放灯的是婚事者的亲友,他们总是在这个村镇半夜11点的时候开始放灯,这灯包含着美好的祝愿。
夜风微凉,左秋明拿了一张毯子,在腋下夹了一本书,提着一盏薰香的夜灯,爬上通往二楼楼顶的亭阁的梯子。
当满天风灯被放起来的时候,几乎要睡着了的左秋明便清醒了许多,她走到围栏处,心里满怀喜悦的望着,一盏一盏逐渐飞升天空的灯,将整个村庄的上空映照得五光十色,美丽至极。秋明心想:这算是这个村子唯一可以称的上让人喜欢的地方。记得母亲说辰荧是七月半结婚,数数日子,还有一段时间。而那时候也就轮到自己为辰荧放灯了,真是美丽而让人忧伤的灯。
丝丝凉风之中,似乎混合着一注盯着她目光,那目光很熟悉,那是相隔十几年之后如影随形的目光。秋明向下望,“又是他”。小楼所在街道的对角就是村子里最大的供销社,星银正蹲在供销社的墙角处。他叼了根烟,正向上眯着眼,望着秋明出神。秋明裹紧了毯子,调转了头,调转了头,继续看她的天空。
这种粘性的目光还在凝驻,让秋明的心口有些窒息难受。那是一条尾巴,十几年前就甩不掉的,如今它依然存在。
十几年前,在秋明和冬寒八岁的时候,家族里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事是大姑左春花带着她的二儿子左月行跟人私奔了,一件事是左春花的大儿子左星银被三大爷左春光收养为过继子。左星银过继给经营玻璃厂的富商左春光,这是家族里当家的决定。
那一天,全家族都在大摆宴席,老太太坐在家族祖屋的中堂,看着膝下的子孙们玩闹,甚感不耐烦。一群哥姐们围绕着左冬寒,揪扯着他,他拼了命地躲在姐姐左秋明的身后,左秋明虽然是左冬寒的孪生姐姐,姐弟两个长得一模一样,但是这群哥姐却不敢把魔爪伸向她。村里的大孩子也是不敢招惹她的,她虽然瘦小但力气非常大。
有一次,八岁的她举着一条长板凳,满街跑地追打着村里一个朝鲜族的男孩子。这些哥姐虽是不待见这对双胞子,但十分畏惧着凶狠的左秋明,平时也就只能欺负着懦弱的左冬寒。左冬寒含泪紧紧拽着他姐姐的衣角,哥姐们趁着左秋明发呆的当儿,偷袭着左冬寒,以表达内心里对这对姐弟的不欢迎。
左秋明之所以发呆,是因为这些家族里的孩子中只有一个是天生就是白苍人的,那人被三叔左春光领着,停在门外。三叔跟他讲了几句话,又朝左秋明这帮孩子指了指,然后就去找左春溪交谈去了。这群孩子看到在门坎处低着头的左星银,呼啦一圈包围而去。
大姑左春花是外嫁女,而且当时她不顾家族的反对,和一个外乡人好在一起,还未出嫁就未婚先孕,家族里只得将她赶了出去。却不想她在外备受欺辱,尤其是生下来的大儿子左星银是白苍病,夫家更百般刁难她,虽然后来又生出来一个正常的儿子左云行,却仍然没有改变她的境遇。
这群哥姐们最好欺负人,第一次见到这个白苍病的兄弟,并且还见他大庭广众地出现在主宅子里,感到十分可耻和气愤。于是他们群起而攻之。
老太太拿着鸡毛擔子仍在左秋明身上,恶声恶气地骂道“死丫头片子,还不快,把那脏东西带出去,你们几个,最好,给我一起滚出去。”
秋明揉了揉被打中的后脑勺,拽扯着弟弟扒开哥儿姐儿们,又推搡着左星银出了屋门。他们身后的声音里加杂着怯弱的辱骂声:大力怪就应该和白怪物在一起……白怪人脏死了……
她把高他一头的左星银丢到院子里,看他不言不语的,以为他害怕就安慰他说:“我奶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你。你好好待在这里,别再进去了。”
左冬寒含着手指头傻笑,对着他姐说:“姐,他是谁家小哥哥?”左秋明扯下左冬寒满是口水的指头,拉着弟弟的手向院子外走去。左冬寒又把另外一只手的手指裹进嘴里,一边被左秋明拉的踉踉跄跄,一边不断回头看着那个白苍人。
“你家那俩又跑哪去了,吃饭都没影?”老太太端坐在上桌对她的四儿媳妇不悦道。主桌的下面是孩子们的饭桌,唯独不见左秋明和左冬寒。
“找不着,不知跑到哪儿了。”左夏蔚摞下筷子,起身说:“我吃完了,先去厨房收拾。”然后一扭身走了。左夏蔚最不喜欢和这些家族里的人来往,家族的人也不喜欢这个泼辣的婆娘。但每到家族聚会的时候,都会叫她来给一大家子做饭打杂,她顾着自己的在外好媳妇的名声也就没法推脱,所以她觉得自己虽然被指使着做事,但不代表她天生就是左家的奴隶。这帮妯娌没有伸手帮忙的,而老太太也总是鸡蛋里挑骨头,让她正瘪着气。
左春溪看到自己的妻子先下桌了,也不敢在家族人面前管教,就忙打着圆场:“妈,她就那样,吃饭就是两三口,而且她最喜欢收拾了。”老太太瘪瘪嘴,妯娌们当做没发生,一个个都拿着筷子、勺子一口一口往嘴里送饭菜。
那边孩子的饭桌和外家亲戚都十分吵闹。而且,自从向公众宣布了左春光当家收继子左星银的决定之后,左姓外家的人都犹如狂风过境一般,将饭桌上的饭食一抢而光,大多数都是将抢来的好饭菜,收装在了预先准备好的食盒里,然后不打一声招呼就拎着各自归家去了。
孩子们的饭桌也是残乱不堪,但是左星银一点也没有吃到好东西,他的筷子被哥姐们弄掉了地上,他面前的食物都被装入了哥姐们的盘子里。他只有低着头坐在板凳上,等着这一场因他而起的宴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