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口,娅凝注意到门底泄出一条白线似的灯光。这个点老人还没睡令她好生奇怪,她夜归他们是不会等门的。而且他们平常看电视也不会开灯。
仍然穿着鼓鼓囊囊棉衣的老两口正坐在沙发上小声说话,见娅凝开门进来一起抬头看她。他们只有在商议秘密时,才会发出这种文明沉静的低语。
母亲朝着娅凝慢吞吞地站起了身。娅凝视而不见。
她心里猜出了几分。和海明近来有些放肆,风言风语传入了两家老人耳中。尤其作为女方的父母,他们有义务质问她两人究竟什么关系,规劝女儿终止不明不白地交往。但他们更希望的是顺水推舟促成两个半大青年走上正轨。
那种劝导,带着“我们什么都知道”的深谋远虑,只会刺激娅凝变本加厉地逆反。说不定刚才他们在窗口目睹了娅凝和海明的接吻,当成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来看。
母亲还没张口,娅凝就同情起海明来了,男人在舆论中总是处于被动,动辄被打上不负责任的标签。
今晚娅凝是快乐的,善于破坏快乐的母亲正伺机而动。娅凝冷漠地想,干脆声明自己“自甘堕落”好了,如果来一场大吵,他们脸上的痛苦、忧戚,会令她无比的畅快。
她口干舌燥,走进厨房倒水,热水瓶里滚烫的开水混进杯中的凉水里,她举杯牛饮。边喝边走出厨房,那“咕噜咕噜”的豪爽喝水声,挑衅着空气里拿她无可奈何的静默,以及母亲那像苍蝇似的盯着她,却又无可着落的目光。
母亲站在茶几后面,踌躇不前。
长期的训练下,即使离他们很近,娅凝的视线也总能硬生生避开他们。
她的眼睛瞄到茶几上塑料果盆里,摆放的几只红色透明袋包裹的芦柑,皱了皱眉。这些芦柑是过年前批发的,早已干瘪,甜味中夹着浓重的毒素味道。看来,还是得由自己亲手扔掉它们。她摇晃地走到茶几边,把茶杯一放,端起果盘。
“不让你们吃腐烂的食物,我算尽义务了。”她如此想,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酒意未消的她回到小房间,用脚掩上门,她想从窗口把一盘芦柑都扔出去,又怕砸到人,便把果盘摆在写字台上不管了。
娅凝啪地倒在了床上。双手枕在脑后。
闻着那股芦柑腐烂的味道,她身体里突然涌起勃然的欲望,开始回味海明那个绵长的吻了。她甜蜜地计划,过会儿给海明打个电话,马上到他家过夜。是的,刚才海明问过她,要不要今晚就别回家了?她拒绝了……
这时,房间门瑟瑟缩缩地推开。瘦矮驼背的身影畏怯地伫立在门外,不敢走近娅凝床边。
这种怪异的气氛专门为母亲卑微的声音提供了展台。
她一开腔又是令娅凝深恶痛绝的哽咽,“娅凝……”娅凝下意识地皱起眉,由于她的喉咙是倦怠的,不至于一下子就吼起来。
就在她预备顶撞母亲时,万万想不到听到了下面的话:
“娅凝啊……艳华她妈七点多的时候打电话来了……艳华她啊……今天下午走了……”
母亲压抑而细碎的哭音,像技术不精的屠夫用刀颤抖地划拉起了娅凝的心。娅凝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后似乎凝然不动了。
她头脑里开始了轰鸣,这是什么意思?她从床上爬起,去关上了房门。她第一次觉得母亲的哭泣不令人讨厌,但拒绝在父母面前流露出自己的反应。
幽夜朦胧的灯光照进房间,娅凝转身躺回床上。
这个消息震动了她的膝盖,固留在那里,她无法站立。准确地说,娅凝用主观意识把惊痛截在了自己的膝盖部位。
晚上一伙人相谈甚欢,有趣的调侃此刻就像颤颤巍巍的马车驶过娅凝的脑海。她沉湎于酒宴不记名的快乐里。未来的命题刹那间灵光一闪,如果能用语言表述,一定醍醐灌顶,而混沌的酒精使她的反应慢了一拍,再也捕捉不到遗失的思想……还有刚才,猛然涌起的欲望……
一切都化为泡影。
她的大脑和心脏需要处理新的信息。便是一直守候在今晚快乐门外的艳华的死讯。
娅凝的胸口深深地起伏着。小时候,她牵着气球跑到阳台,气球掠过祖父种的仙人棍,被刺一扎瞬间炸碎化为乌有。她呆愣愣地盯着线那头的绿色破皮,伤心、惊愕交织成了茫然,令她手足无措。
现在就是这种感觉。这就是“没有”。空洞的体内,似乎有一股风在徒然地吹着。
她喘着粗气,像推倒牛奶瓶那样让四溢的洁白占领自己的意识。
不知道是睡着了还仅仅打了个盹,娅凝醒来时万籁俱寂,黑灯瞎火。她的鞋子和衣服好端端地穿着。
仔细一听,母亲的哭声消失了。娅凝摸黑慢慢用双臂支撑了身体,倚着墙抱膝坐着,体内的酒精退去得差不多了,残余着些微的灼烧感。她不禁瑟瑟发抖地看着窗外。一扇窗口向她这里发出白炽灯的清冷光芒。
鼻腔里满是芦柑霉变的气味。
娅凝的一只手从膝头抬起,捂住了眼睛。指缝间渗出眼泪。因为硬憋着不发出声音,悲痛全顶在了脑门,重如磐石。
哭了会儿,她歪下身子歇息会儿,再醒来还是深夜,像在做着循环往复的噩梦。她又坐起来继续哭,窗外的那束光源已经熄灭了。
夜无尽漫长,总也等不到破晓。
娅凝发达的记忆一遍遍向她的泪腺输送往事。虚岁10岁的艳华在家中二楼的阳台过生日,小朋友依次唱首歌当礼物送给艳华,艳华的亲戚借出了收录机,录下了欢声笑语;艳华去泰山夏令营,给她带来了纪念品木雕;自己生日那天,艳华擅自做主给她过生日时她态度冷淡,现在她清晰地想起来,艳华吃着剩菜,对盘中的荤菜没碰筷子……
艳华用打工的钱买的黑皮鞋……艳华考过的一个又一个的证件……艳华的祖母……
这些不断催生出新鲜的眼泪。娅凝利用回忆,让眼泪尽情淘洗自己的双目和心灵,她感到周围散布着艳华无形的灵魂,只有哭能向她表明内心的忏悔。哭,是预谋已久最温和的自我折磨。
即使在此刻,娅凝也依然认为自己没有感情,只是模拟这种情况下应有的情绪反应,她的哭泣是向虚无献出的贡品。
她最擅长的无非是躲也躲不掉的思考。艳华像一颗肥皂泡般破灭了,怎样证明她存在过?她,是否存在过?
锁链般纠缠的问题绞杀着脑细胞。继而拼命地抵触艳华之死。搬出来一个个论据,不挑食,性格开朗,没有家族遗传病……为什么轮到她死?然而,天明时分,娅凝发现这不过是空想与确凿的事实之间胜负已定的徒劳对抗。
她陷入了自私的恐惧里,刚要重拾友谊的时候,友谊被连根拔除,是自己阴鸷的性格波及到了别人的命运?还是身边人的离世其实是死神射偏了子弹?为什么要吓唬她?前夜喝酒谈天的得意忘形还历历在目,偏偏是尽兴的时刻收到了噩耗,一旦快乐就会有不幸发生!这是个定律!
娅凝没有化妆就出门工作了。在单位里,她希望听到周围人不间歇的聊天才好。她需要亲切的噪音把自己引渡到活生生的日常中。
中午娅凝和小叶仍然一同散步。
小叶看到娅凝今天憔悴沉默。脸上蒙着乌云。问她怎么啦,她说昨晚和海明喝酒了,没睡好。
“你呀,别跟男的喝酒,他就想把你灌醉呢。下次跟我喝!”从小叶口中吐出了这么一句和娅凝真实心境毫无关联的话来,说着,她还挽起娅凝的胳膊。
娅凝随着小叶的步伐,漫无目的往前走,她几度欲开口跟小叶谈谈发生了什么,但最终认定这是她独自的痛苦。
这个失去了艳华的小巷,她们从小到大相伴而行的小巷,艳华赶着小黑羊奔跑的小巷,呈现着往日午后的一派宁静。
艳华对娅凝来说,是世界现实一面的写照,那些努力进取,对一切的亲热,等等娅凝所鄙夷的东西无不散发生活的温度,比娅凝自己臆想的空茫的来得确凿。艳华是“现实”这个概念的代表。
在小叶欢快的声音之外,属于娅凝的一部分现实正无声地崩塌。
听到小叶和男友领了结婚证,娅凝机械地连说两声恭喜。
操办结婚的头等事,就是要不要在小镇办一场?准丈夫的意见是不用了,他对这里不存好感。但小叶囿于人情,好说歹说说服了他。
在小镇办的一场,饭店选在和娅凝上次吃饭的地方,小叶拿着父母算的黄道吉日,前面的日子订满,稍后一点都没问题,这可比市区方便多了。两人过年前去市区一个中档饭店预定,不得不排在了端午节左右。考虑到交通不便,他们在小镇的四五桌就请请这方的同事。市区那场搞得正式一些。
小叶脑袋里幸福的齿轮在不停地转动着,去哪里拍婚纱,婚礼当天是租呢还是买一套礼服,去哪里采购糖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