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化后遇上连续的大晴天,天空蔚蓝清透,洁白的云朵亲吻着灰色粘土瓦顶,阳光像充沛的橙汁四溢在街道间。从小院墙头伸出的树枝,粗细有致地扭成艺术的形状,勾勒着蓝天。
雨季前的短暂明媚让人心情愉悦。在中午的闲暇时光,娅凝跟小叶来回漫步于艳华家后的小巷。
融雪从屋檐滴落,发出清脆的声响,如湿了暗黑墙壁上粉笔书写的建房工程队的电话号码。背阴处垃圾堆里有一堆堆肮脏的积雪。
过完年后,小叶的调动进行得出奇顺利。原本的分别伤感被好天气和惯性般的好心情冲散了。她们各自都有高兴的事情。像两只斟满幸福的酒杯每天碰它一下。
两人也想到,那根本称不上分别,郊区也属于这个城市,娅凝不是常跑去市区玩吗?据说夏天小镇要再增设几条城镇公交线,大大方便起来了。
娅凝愉悦地上课、训斥学生、去图书馆借杂志、和小叶下馆子。尽量不让自己有闲暇凭空胡想什么。二十岁以后她第一次这么没来由的开心过。甚至感到自己染的病只是做了一段噩梦而已。现在她从噩梦里醒过来了
她对小叶说,“我们以后要经常约出来玩。”
把孤僻上升为优越的娅凝,居然说出这么动情的话。
有一回,小叶想走进一条作为支路的小径,进到巷子里,遭到了娅凝的阻止。她直说里面是死胡同,有个又脏又臭的公共厕所。
里面是艳华家。
娅凝不敢从她家门口经过,以免看到她的祖母。她从来没跟小叶提过艳华。介绍一个朋友给另一个朋友听是娅凝最反感的,所有的单线会编成网。她的同学、同事、亲戚最好分门别类地呆在各自的空间里。
近来捧着《心灵鸡汤》读的娅凝,认为自己只要表现得乐天,一切都会照老天的好意发展下去。比如,冷战了一周后,海明于雪停的那天打电话约娅凝来家中吃饭。与海明绝交的娅凝,自从大雪那天之后,又换了副性格。她按时赴约。
围聚在桌前的朋友换了一拨,不是海明的同事。娅凝自省,莫非出于对工会的厌憎而刻薄地看待海明的同事?
她觉得现在这拨人的面目相对和善些。
她问海明:
“怎么不打麻将了?”
“被抓过一次赌。”
娅凝听出是玩笑。
桌上开了盖的啤酒瓶林立。娅凝给自己倒了一杯畅饮,海明的菜做得偏咸,正好拿酒解渴。在旁人看来,这是落落大方豪爽劲的表现。
娅凝逐渐地品味出啤酒的甘爽而非以往的苦涩。二十岁出头时,她偶尔会买几瓶啤酒试图把自己灌醉,可着实难以下咽。如今味觉不需要特别的训练,自然转变得爱喝啤酒了。
面前的菜肴做得很精致,原材料也十分新鲜,海明款待朋友不吝啬。娅凝之前送给他宴客的真空食品,从来没出现在饭桌上。娅凝不由为自己的精打细算害臊了。
海明对娅凝小酌后醉醺醺的开朗很赞赏,这种赞赏里饱含着同类的好感。
她表现出了受过高等教育的样子,条分缕析地解答桌上为人父母者管教孩子的问题,对于如何学好数学给出中肯建议,虽然她私下跟海明说这完全取决于遗传的智商。但表里不一正说明她注重分寸。
海明和娅凝曾是受人艳羡的大学生,那个时候还没有扩招,真正意义上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而他们并没在外面的世界闯出名堂,回到了小镇。
海明因为父亲在厂里高居要职,考量一番后,觉得以大学生的文凭回到厂里会很吃香。娅凝的理由颇为无奈,海明从熟人那里略知一二,所以看到娅凝被桌上的人问到为什么回小镇吞吞吐吐,他忙为她解围。
“还不是为了我。”
娅凝为他措辞的低俗暗暗吃惊。
一桌人动辄称呼他们“大学生”,两人却从朋友的吹捧中体味到梗在心里的像冰块似的化解不开的忧伤。惟愿他们别再提“大学生”三个字。
坐在一起的既有中年人也有年轻人,夫妻、情侣、独身,都是无差别的游手好闲者。海明和娅凝的那点清高成为一块可笑的遮羞布。
海明为排遣孤独感亲近娅凝,不仅仅是肉体上的孤独。社会末梢的小镇给知识分子酿造了深重的寂寥,大年夜跟娅凝进行的精神交流,令海明在酒肉朋友之外又多了一种类型的朋友。老实说,他看不起平时结交的那些人。跟娅凝倒是有不少共同语言。
他本不想把娅凝介绍给熟人认识,怕引发不必要的误会,他深知自己不会娶娅凝。但娅凝那种上过床还能维持距离的素养使他放下心来。
在朋友面前,娅凝大方地议论什么样的女孩适合海明,等于澄清自己不是他的女友。虽说,这种不作半分纠缠的表白会让海明萌生淡淡的遗憾。
再没有比酒肉朋友更轻松的友谊了,和海明相反,娅凝是这么想的。她反而需要抛却精神性。
她记不清他们的名字。大家侃着没完没了的俏皮话。比之在不和睦的父母家,她感到和他们聊天,精神像轻快地在浅水里游泳。
晚上没课的时候去海明家,有时下了课还去造访,海明家总是很热闹。娅凝会打个电话问一下,如果打麻将的话她就不去了。
闲客的爱好在吃喝上高度一致,不打麻将的朋友轮番地购买原材料,有的还携带自家刚出锅的菜。娅凝拿来一饭盒的鸡蛋肉卷,还是抱着那种打发难吃东西的心理,而且肉卷也方便装盒。
令她想不到的是,这道菜受到了大家最多的好评。
喝酒谈天的庸俗快乐让每个人生机勃勃。
在一个初春的晚上,他们谈起未来的话题。起于那对中年夫妻,抱怨孩子每天看完动画片就睡觉。
“未来不知道他怎样呢。我们可都指望他了。”
娅凝喝了口玻璃杯里的黄橙橙的啤酒,说,“现在就开始紧张未来了吗?”
夫妻俩于是喋喋不休讲起当下找工作的学历要求,那些谋求了好职位的大学生把父母接出小镇的励志事例,不免让娅凝和海明感到羞惭。
作为抑郁症患者,思来想去,娅凝给别人提的建议皆是以快乐至上的,但她没有说出口,在座的除了她还有谁不是快乐的呢?生活本来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毫不费力,谁会像她这样觉得连呼吸都沉重、不能忍受,把快乐当做艰难攀登的高峰呢?
年轻的情侣租住在小区,渴望存够钱买房。因此男方时常加夜班。
独身男子渴望中上彩票。每天下午在和一群彩迷们钻研号码。
……
即使那对抱怨儿子的夫妻,看来也是乐在其中的。对生活抱以本能热情的人,已经拥有很多的快乐,他们只会嫌快乐太多。
趁着酒劲,中年夫妇鼓动海明和娅凝搭伙过日子。海明笑而不答。娅凝轻轻摇着头。两人的态度真可以用相敬如宾来形容了。
空虚疲沓的人们推心置腹地聊到深夜。恋恋不舍地告别。
大家想要为两人创造机会似的,画蛇添足地嘱咐海明送娅凝回家,海明遵照了。他从未送过她,今天娅凝酒喝多了。
冷风吹动着枫杨的树梢。地面上满是摇晃的树影。
他们胳膊碰着胳膊,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慢慢行走。娅凝的步伐晃悠。
海明自责地说,“没注意,你就喝了那么多。”
“没事的。”
“你今天晚上没怎么说话。”
“因为我高兴啊。”
“高兴什么呢?”
“未来!”娅凝笑起来,“我想起一首诗,叫相信未来。我们不用憧憬未来,不用设计未来,而是需要相信。虽然,我不知道该如何相信,但是,我……我……”
娅凝结结巴巴卡了壳,在“但是”后面埋伏着重大的转折,是她今晚哲思的结晶。她从口袋抽出手用掌心轻轻捶打自己的前额。焦躁地说,“实在是想不起来了……未来要怎样?你不知道,我现在的记性比以前差多了,我记得你小时候在台上唱《海鸥》,可是我完全记不得刚才想了什么……”
娅凝身后花坛里的冬青,把昏滞的灯光分解成了片状。它修剪的平平整整的拥簇的叶尖像板凳那样。
娅凝捶着自己的前额,微微屈膝作势坐在那冬青上。海明拨开她的手,拉了她一把。他亲吻起了娅凝。
舒适的醉意绕着他们的嘴唇。这个告别吻持续之长,让娅凝犯困,她的眼皮一味地被海明的脸颊挤压着,睁开以后,有点看不清楚路。
说什么她都不许海明再送了,她家近在咫尺,所以海明看着她进了楼栋后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