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一年比一年冷清。
老人们都希望有个过年的样。忙碌的准备工作在他们手中迟钝地进行着。桌上每天多出的瓜子、糖果等年货,让回到家的娅凝感到了些许的温馨。
家中今年不再腌制肉类,正合了娅凝的意。春节令她厌恶的内容有两项,鞭炮声和咸货的腥臭味。房间墙角堆积着各式各样单位发的、亲戚送的小包装,真空的兔子肉、鸭腿之类,泛滥成灾。母亲烦恼猫儿总趁人看不见溜进去。
娅凝母亲的厨艺很差。为此父亲经常在饭桌上吵闹,扔筷子摔碗,母亲采取的反抗永远是窃窃私语的诅咒。
抽了一辈子烟,父亲的味觉退化。近来连耳朵也不灵了,电视需要开高音量。在娅凝眼中他实则是一个除了发火给周围人制造不快之外再无长项的废物。
一家三口的菜分开来吃,盛给父亲的要多加一勺子的盐,每天他还再拆一袋熟食下饭,把吃不掉的分给猫儿。在家中他只对猫和颜悦色,猫躺进他的摇椅,他会蹲下身凑近猫的胡须好言相劝,请它让一让。打娅凝记事起,母亲还未受过父亲如此温柔的语气。
年二十八的中午,独坐房间的娅凝隔着半开的门与客厅里为菜炒得清淡而大发雷霆的父亲顶撞,她使用了和父亲如出一辙的暴烈语气。像从镜子中照到自己的狰狞,父亲也感到了羞愧,气焰慢慢减弱下来。他一口口抽起烟,生着闷气。
娅凝握着拳头紧紧夹着脑袋,很不吉利地嚷嚷,“还是死了好!”
老头吓到了。母亲安抚他,娅凝近来情绪很稳定,上次给她开的药也在安全剂量范围内的。她给父亲打开电视,然后进了娅凝的房间,碰了碰她的胳膊肘小声嘀咕:“别惹他生气,气死了对我们不好。”
她停顿了一下,用战友的口吻在娅凝耳边说:“他退休工资可是涨了。”
缺乏幽默感的母亲不知道自己讲了一句生平最让娅凝想笑的话。
父母婚姻的实质,像裸露的骨头般瘆人。瘆人的东西总之能变幻成幽默的。担忧她死,担忧她的衣食保障,把他们捆绑在一起。几十年间母亲不把父亲的虐待放在心上,父亲也没有因为厌恶母亲而离婚,保全娅凝的共同目的维系起婚姻。
意识到自己对父母的重要,娅凝也就愈加地认为人生不值得经历。这是一个黑色幽默。娅凝巴不得马上能去学生家上课。她倦怠地趴在写字台上小睡了一会儿。乱七八糟的梦缠绕着她,她不会做手工,梦里却做得有模有样,糊好的纸盒全被雨淋湿了。
醒过来时,她还残留着急促的呼吸。
客厅里传来震耳欲聋的电视响。母亲在厨房里用汤勺子做肉卷。这是从祖母那里学来的手艺,母亲遵从所痛恨的祖母的传统,每年过年都做肉卷。
闻到鸡蛋肉卷的香味,娅凝的心情平静了,觉得目前的生活没什么可指摘的。
………………………………………………………………
娅凝沿着铁道的墙根踱步。
行人寥寥,偶尔迎面或从身后开过来“嗒嗒”响的拖拉机。这个串联着周边农村地带,几十年来穿行于小镇的交通工具无休无止地运送着砖块、砂石、水泥灰等建筑材料。
路对面矗立着一排高大粗壮的枫杨,光秃秃的枝桠像遒劲的手掌。透过树枝的缝隙,娅凝瞭望向她刚刚离开的新小区。几排崭新的楼房在旷地中显得很孤独。蔚蓝的天空和围绕新小区的大片预备建造新楼的裸露黄土占据着视野,荒地里稀稀疏疏地长着野草。听说明年就动工了。
娅凝一点也回忆不起被征用前这一带的房屋是什么样的了。大概是个农村吧。
步子再慢,很快也到了铁路桥的拐角,原本小镇最大商场的所在。商场改成了药房,比之远远落后于超市放在玻璃柜里出售的食品、越来越少人穿的保暖鞋,药品尚能维持下去。药房外的马赛克大片大片地剥落,上面粘贴着小广告,边角的残破显示出被人用力撕过的痕迹。
拐角的左方另有一段铁轨,工厂制造的火车头就在这段铁轨上试运行。
娅凝转到右方,登上药房背后的铁路桥,从上部而不是桥洞底翻越。
枕木间满是大粒石砾和枯黄的稻草。铁轨的表面光滑,朝远处望去,无尽的轨道像放倒在地的梯子,有一种没着没落的凄清荒凉,北风呼啸,娅凝沿着阶梯下了坡,到了晚间烧烤的大排档。
大白天里道路两侧相对的几家店拆开了铺板,门前停着自行车,毫无前夜经营的痕迹。这些门庭冷落的小店原本是娅凝家常年置办年货的地方,十年前还是人满为患的。去年买到了假巧克力,娅凝禁止母亲再来这里采购。
她踏过门槛步入光线灰暗的店内,只见烟花爆竹堆了大半空间,玻璃柜台里是些小孩爱买的花花绿绿的三无食品。柜台上堆着几大塑料袋的炒货,花生、瓜子、蚕豆等,袋口扎束红塑料绳。塑料皮像生了一层灰。不像会有人买它。
店主和别人在聊天,无心关照唯一的顾客。娅凝上中学的时候,拿积攒的零用钱来这里买了十二生肖的泡泡糖,包装纸上栩栩如生的动物形象令她爱不释手,整齐地夹进书页里。她也记得柜台上安放过的一只透明的玻璃糖罐,装满五彩缤纷的水果硬糖,她尤其喜欢宝石般的葡萄紫。
店主好像放弃了这爿小店,不把它打扫干净,不更换照明弄亮堂,它曾驻留在娅凝脑海里的琳琅满目或许是记忆惯常的欺骗。草草浏览后娅凝默默地跨出店门。
自始至终店主也没朝她看一眼。令她觉得好像误入了他人的私宅。
冬天还没下过雪,高高的天透蓝的。但是却很冷。天底下的世界冰封了一样,那纯净的天色好似慈祥的假面,释放着柔和的阳光,俯瞰底下由自己制造的美丽酷寒。
娅凝身着既保暖又美观大方的白色紧身羽绒衣,脚蹬黑色厚底皮鞋。这身装扮让她有了自我珍重之感,消费刺激她热恋生活。
物欲,一定要有物欲。
皮鞋踏在水泥地面,“嗒嗒——”地回响于寂然的街道间。这是一双耐久的皮鞋,相较之下,从批发市场购买的只能穿一个季度的残次品真是对脚底的酷刑。穿上好鞋爱起了走路,穿上漂亮的衣服更愿意出门。娅凝时刻体验到着装带来的心理建设。也稍稍地遗憾着,如果二十岁出头能善待自己该有多好。
其他的店大门紧闭,外地业主回家过年去了。
铿锵笃定的脚步声,掩盖了娅凝内心的虚弱,她在扮演干练果断的女人。
出门前她略施粉黛,为“扮演”增添了几许逼真的效果。她的妆画得不够明显,恰到好处。
漫无目的地散步,四通八达的巷陌引着娅凝走进了医院后的房群。在迷宫的巷子里穿梭。
老房的水泥倾塌,露出了墙壁内的红砖。从窗户顶端伸出的弯折的烟囱徐徐冒烟。屋檐伸手可触,若是雪后,孩子踮起脚就能撇下冰棱来。
矮窗低户营造出的人烟,令娅凝想起小叶的形容——童话里的小人国。
窄长的青石板路不时地将人带往死角,娅凝重复走了很多段路,才找到出口出来。
前方豁然换了格局,一排排的集体平房间距极短规整地排列。村头的桌球台落着灰,沿挨的墙体上书写的字模糊不清。
娅凝记得这是哪里。
……
堂嫂家的门从外面上了锁。娅凝瞅着窗户,隐约可见房间里静默的棕色家具。
太阳映照的玻璃泛着金黄的光,上面显现出娅凝素淡的面容。窗台晾着一双毛拖鞋,鞋底的塑料皮脱落。日影的移动,使它处于窗檐的阴影里。
虽然本不是来看望堂嫂,但她不在家,还是让娅凝略有失落。想到晚上还有课,她也就不再等下去了。
运煤火车阴郁咏叹般的汽笛声响起,摇撼着人们的一举一动。走得疲乏的娅凝驻足在小区门口的报摊前,挑起一份排版比较工整的报纸。拿在手上一掂量很单薄,过年前版数比平时减了一大半。娅凝电视看不了,每天需要报纸来打发时间。
“嗨!”
一起站在报摊前,她旁边的那个人招呼了一声。娅凝偏过脸,尚不确定是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然而,这张脸是不需要特别辨认的。娅凝迟疑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何要打招呼。
海明胖了,眼镜换了副黑镜框,一笑颧骨的肌肉明显地隆起。
“你好。”意外的神情从娅凝脸上消散,她微笑地点头。
“你好。你住这?”
“我父母家。”娅凝将报纸卷起来拿在手里,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跟你说过的,和我爸妈楼上楼下。”
“哦,我想起来了。这样真好。”说着,娅凝挪动了脚步。
海明随即与她并行。那无挂碍的架势让娅凝捉摸不透。他们磕磕巴巴地聊了会儿。
“过年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娅凝狐疑他的热情里含有多少捉弄的成分,就像即使对她不感兴趣也邀约她去泉水公园。
她迷恋他的印象很难在他心里摸消吧。同时认识两位的人或多或少在言传娅凝喜欢海明却得不到他的爱。说不定,海明以为娅凝是看到了他才走来报摊的。一个女人曾经爱过哪个男人,就得背上一辈子对他余情未了的误解。
娅凝在几十秒间思虑了这么多。
……但这些,并不困扰她。
常理中会有的尴尬被娅凝近年的经历稀释了。
“打麻将不?”海明问道。
“不会,80分什么的都不会。”娅凝的自尊跳出来护驾。她冷得直哆嗦。脸冻得白里透红,不由抿了抿干燥的嘴唇。
“我住在2单元,有空来玩啊。”
“好的。”
“你有本书在我那里。”
“你留着吧,扔掉也行。”娅凝说。
与海明的偶遇,跟这冬天的落叶一般平庸。她以前在喜欢过的人面前是无法做到自然或坦然的。由于年龄丢失了怯意吗?脸皮变厚了吗?她自我嘲笑了一番。
在单元楼洞口告别,海明未作具体的邀约。能注意到这一点,说明娅凝还抱着点希望。燃尽的废墟里面恐怕裹含着星点的余火。而它并不是清透纯情的东西。
等她到家了,一置身在和外界决裂的家庭里,这一丝的烦恼就如雪花融化在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