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澄明像鲜冽的釉盈盈地涂抹着万物。
文化宫的楼底有一排装饰性的冬青、松柏、月桂,和落叶杂沓的球场不同,常绿植物把文化宫圈护起来,破败的大楼残存有一份庄重。
秋风袭人,娅凝和小叶在球场上散着步。
这是一个参加完学习会议就能早退的下午。
一小时前,部门主任坐在由教室改造的会议间的讲台前宣读了工作作风的整改意见,故意透漏了下岗的风声,他那临场发挥的义正词严,让会场沉浸于一片默哀之中。
小叶在记录本上写下:“待会儿一起去图书馆?”递给坐在身边的娅凝。
娅凝点点头。她没有会议记录本。主任布置下阶段任务,一颗颗后脑勺低伏,会场响起煞有介事的沙沙写字声。
娅凝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未免与主任的目光相接,她斜着眼睛望着窗外新栽种的幼弱的银杏。
纤细的分支串起玲珑的扇状的稚嫩叶片,像毛茸茸的扫帚斜指向淡蓝天空。叶片呈现比阳光还明亮的半透明的鲜黄色。风吹过,它们瑟瑟缩缩,繁华地颤动起来。
不巧今天是开会集中日,文化宫图书馆的玻璃门锁了和舞厅门把上一样的铁链。小叶失望不已,她急于想借最近一期的影视杂志,因为小镇所有报刊亭都脱销了。
两个人透过玻璃门朝里面静立的书架望了会儿,只好原路返回。
下到三楼,小叶像看到了出土文物,对四座抵墙而放棕色木质边框的哈哈镜发生了兴趣。刚才上楼时没注意到它们。她拉着娅凝跑上前依次照了一遍,停在把人照得最扭曲的凹镜前,欲罢不能地欣赏起变了形的面目。
娅凝发现,小叶明明比自己美丽,但哈哈镜里的成像却比她的像要来得丑陋。
莫非由于自己本身丑陋,使得反差不那么明显吧。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给小叶,小叶大笑起来,“娅凝,你想象力真丰富,你很漂亮,而且比我刚见到你时更漂亮了!”
听到恭维娅凝傻笑了一声转移话题。她说,我们去篮球场走走吧。
于是她们到了这个所谓的篮球场。听娅凝介绍这儿曾经是玩碰碰车的游乐场,小叶忍不住笑起来:“小人国啊。”
外地人调侃小镇总归让本地人娅凝不是滋味。
好在女人之间的谈资源源不断,在办公室以外的地方更是欢脱,冲淡了那点不悦。
她们先嘲笑了一番领导的假模假样,然后谈起了明星的八卦、热播的电视剧。秋空下响起她们高朗的欢笑。小叶双手合握在胸前,头微仰起,抒发对一位香港男歌手兼影星的热烈崇拜,沉湎地描画他在一部复仇电影里的英姿飒爽。这期杂志的封面就是他。
说在兴头上,小叶不留神摸了一把球架的支撑杆,手指蹭上了铁锈。娅凝从挎包里抽出餐巾纸放到小叶手中。
小叶盯着手掌仔细擦拭,这样她的眼睛不用看着娅凝,而问出让她心痒又不敢问的事儿了。“娅凝,你最近为什么老打印数学试卷呢?”
突如其来的问题却令娅凝倏尔欢快起来。她大方告之自己正在进行的副业。本来也不打算隐瞒小叶的。
这下,小叶心里的疑惑解开了,显得很高兴。上学时最头痛数学科目的她,特别仰慕数学优异的人,娅凝的才华能有用武之处正是她企盼的。她说还能帮娅凝再找些学生来。
“我这是不是大材小用了?”娅凝笑着说,今天她的心情上佳。
小叶顺势延续了两人的高兴劲,放心地炫耀起来。上个礼拜和男朋友庆祝了22岁生日,男朋友送了一条铂金项链,“现在黄金不流行了……”小叶指着自己的颈窝,低领毛衣露出的锁骨上,躺着一条纤细的没有多余装饰的链子,映射着朴素雅致的光芒。
娅凝疏于观察别人的装扮,这条链子小叶戴了好几天了,她才注意到。
接下来,就又是那些和男朋友之间说不完道不尽的趣事,娅凝听过多遍的,如:小叶在男友租的房子里过夜,晚上出门买东西认错胡同迷了路,男友到处找她,于是两个人就像困在迷宫里晕头转向,半夜才在路灯下相遇。为了深化情趣而渲染的戏剧感为娅凝所不屑,但她装得跟没听过一样,眼眸里堆积出专注的神情。
如果换成艳华,她会不会打断小叶:“你讲过一遍啦!”艳华作为反面的老师,教会娅凝不可吝啬细微的逢迎。神智清楚的情况下,娅凝即使在讨厌的人面前也能够端起一颗耐心。不爱社交者,也最能顺应他人。
娅凝倾听的目光,被小会叶颈间似有若无的光影干扰。不知怎的,这条细如发丝的铂金项链让适应了小叶恋情的娅凝,生出了对物质的嫉妒来。
如果它是暴发户披挂的粗大款式,类似于办公室其他女士身上的穿金戴银,娅凝心里倒不会泛酸。问题是,简约的设计令小叶的项链成为娅凝见过的最美的一条,充分体现了男朋友的品位,那位卓尔不群的男士,真是连小处也做到了别致啊。
比起絮絮的复述恋情,这条无言的链子才更加地触发娅凝对天作之合的艳羡吧。
它和一直存在于娅凝心里的项链长得一模一样。除了结婚,娅凝尚未在恋爱中收过礼物。前夫送给她的黄金鸡心项链俗气极了。她一直打算卖了它换条雅致的。
她等待机会买的正是小叶所拥有的这种样式。仿佛自己的梦想被窃取了。
她在等待什么机会呢?
整个过去,她都在等着有一天自己能彻底病愈,然后她会跟别的女孩一样喜欢攒点小首饰。她真心喜欢的东西是那么的少。
娅凝已经出神了,她的胳膊被小叶捅了捅:“他公司里有个男的还不错……”
小叶的举动着实老派,按捺不住当媒婆的兴趣。娅凝立马摇头。“别给我介绍。”
话没说完就吃了瘪,小叶呆了一呆,她颇为失望,自认为初心和其他人不同,既不像父母软弱的逼迫,也非同事间拿相亲嚼舌根的图谋。她真诚盼望娅凝找到如意的伴侣,盼望她能快了。
娅凝从小叶的脸上看到一丝尴尬,她向来不喜欢给别人制造尴尬。作为补救以及对项链的回敬,她故作忧郁地徐徐说道:“其实几个月来,我一直在恋爱,和一个离我很近的人。”
她把重音落在“在”上。用超出大脑思考速度的语言把自己抛向了荆棘地。
需要对小叶敞开心扉吗?小叶是否值得信任?
娅凝已来不及考虑了。当务之急是不要让小叶误解自己怠慢她的好意。
此外呢,女人那暴露恋爱情节的癖好终归要发作吧。
小叶追问、不追问,娅凝都欣悦于脱口而出后的畅快。“我在恋爱。”好像透了一口气。
这与重新联系艳华的发心动念如出一辙,重大的转折产生于偶然的冲动。被冲动改写的命运立刻从平淡中突围了,随后,只能观赏自己演的这出好戏了。
小叶的吃惊可想而知,夏天娅凝透露过神秘的恋爱,什么在外地啊,什么亲戚介绍,什么分手啦。再看娅凝现在的诡秘神情,分明告诉她夏天的说辞有一半是编织的谎言。小叶的脚步慢下来,她琢磨神秘男友会不会是办公室里的哪位同事?但这个猜测即刻被推翻了,谁都不像。
那么“离很近”是什么意思呢?
她发现娅凝带有占据主动权的傲慢恬适地微笑着。并不着急得到别人的追问,态度悠然。
“和谁呢?”小叶到底是要问的。
娅凝在篮球架下停住脚。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低着头用皮鞋的鞋尖轻轻踢着球架的方形底座。
她终于有了一位听者。秘密没有泄露的机会,也就无存在的价值。
她的所作所为本来就暗藏着找寻倾听者的目的。
娅凝的长发纷披下来,遮住了脸侧,好像故意隐藏了面容,给人一种感觉,她对于自己的秘密是抱有羞耻感的。
果然,当娅凝道出对方是谁,小叶不由倒吸了口气。
体贴的娅凝,给了小叶几秒钟反应,才继续说下去。
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只能用变态和败德来形容吧,假设亲姐姐做了和娅凝一样的事,小叶会毫不留情地痛骂她一顿。她的道德洁癖,能令她为市井小报上的恶俗标题犯一天的恶心。
此刻小叶却要按捺住批判,倾听娅凝叙述超出她理解的行为。这能冠以恋爱之名吗?
然而,听娅凝讲下去,小叶深深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信赖。大为感动。这份感动暂时抵消了荒唐感。稍顷被好奇取代。小叶搜肠刮肚地回想,那一次去娅凝家,有没有碰见她的邻居?
清晰的话音,微妙的停顿,携着悲凉,轻飘的吐字像被风吹动的风铃那般悦耳。这样的娓娓道来不会给人的情绪染色。
娅凝没有肤浅到摆出一副情场老手的姿态,她声明一开始就爱着他。也是为了他考虑才分手的。语气的表层浮漾着女性角色不变的牺牲者的幽怨,并且又甘愿躲进牺牲者的身份里去。
这段过往碾制成了标本。在尊重事实的基础上,娅凝慢慢复原起它原有的鲜润。
也许要过很多很多年,她才会珍视起这枚标本吧。
她怎么也模仿不了小叶的话腔语调去托捧自己的爱情,正如她也没热情崇拜男明星,为他惊呼。这些曾经在血液里流动的青春的轻快旋律像汗液出离了身体。世人所谓的成熟稳重实则是疲倦与钝化。
经常收听广播情感故事的小叶,觉得相比于娅凝,打电话进来哭诉或讲述的遭遇是多么的平淡,无非是被甩了,异地恋怎么继续下去。
娅凝散发的古怪气质和不循常理是匹配的。她永远处于半失恋之中,一只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却还在苦苦思考为何窒息。她会用失恋的态度咀嚼一切,哪怕是微末小事。
小叶有些理解娅凝的行为了。
恋爱的光彩返照在娅凝的面庞上。就像水晶般通透的秋色。她和陶煜曾生活在一颗水晶球里。远离了滋生纷扰的现实。她通过追忆真正占有了清纯的感情。
娅凝抬起了脸,眼睛里只有慰藉,微微上扬的嘴角表明了不可动摇的留恋。
小叶刹那间捕捉到她面部闪动的神采和天真少女般的迷蒙。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副表情,一年多来所接触的那个娅凝,缠绕其身的是忧悒、紧绷,这些东西此刻从脸上涣释了。她的表情也背离了小叶起初设定的羞愧,而呈现出落拓的光滑来。
那种卸下所有负担的滑溜溜的感觉,使得探索的目光无法吸附其上。连小叶也不敢久作打量。
娅凝顺其自然地陷入了沉默,也可以说是把故事封存起来后的冷漠。
她本来打算问小叶“小叶,我是不是做错?”
可是讲述本身,让她重新回味了爱情的蠢动。对于不可能悔改,不如放弃假惺惺的征询。
她们绕着篮球场节制地迈着脚步。
降雨时断时续,一个礼拜有三四天下雨,据说这叫“秋黄梅”。
梧桐和银杏的叶子湿漉漉地紧贴着地面。枯黄像酱汁侵蚀着仅剩的绿意。娅凝身上的风衣和落叶一个颜色,她跟随季节披上了保护色。
小叶穿了一件白色单薄的羊绒毛衣,在萧索的球场间像一颗素净的蚕茧。她的心里在犯难,对于娅凝的和盘托出,自己总要说点什么,沉默好像是在批判,可她一时还是不能接受她的恋爱故事。考量了一会儿,小叶想出一个妥帖的问题,“你现在还喜欢着他吗?”
娅凝的鼻子冻成了桃红色,她裹紧了风衣的对襟,点了点头作为回答。
稀薄的夕晖拖曳在球架上。她们恋恋不舍。
铁道附近有个口味上佳的兴隆小馆,娅凝说请小叶在那里吃饭,这样,她们兴致勃勃地延长在一块儿的时间了。小馆前身是民国时期的双层办公楼,有四根欧式立柱,原为浓绿色的墙体,由于婚礼承办多了,从外到内刷着艳俗的粉色。一间间办公室辟为包间,会议室办婚宴。平时作为公款吃喝的内部食堂。只有头间摆着几张四人座,相当于大厅了,颇受怠慢。服务员只在包间内殷勤,隔壁的笑语喧哗透过墙壁传来。
这里是小叶和男友父母吃饭的地方。
她们坐下来一会儿迟迟没人招呼,小叶去收银台索要了菜单,回到座位上,她边浏览边感叹:“怎么看都比市里便宜。”
没有面对老人时的压力,她现在仔细品味菜单上的价格了。
她爱好外食,点了几道怎么做也不会难吃的菜,娅凝发现小叶点得菜过于家常,存心为自己省钱,于是补了两道。
等菜的空闲,她们面面相觑。娅凝感到心事被掏空后的困乏;小叶也沉浸于自己的思绪,回味刚刚的偶然性,是她强烈地想去图书馆拉上娅凝,才在调走之前倾听到娅凝的隐私。
她哪里猜得到是自己脖子上佩戴的项链刺激了娅凝。
这时,娅凝已忘却了项链的存在。在两人无数次的闲聊中,头一回娅凝的恋爱成为主题,横亘在她们中间。可它的特殊性却带来了沉默。
对于她们两人来说,恋爱相同之处是在他人身上描绘幻想,不同的地方,则在于恋爱是小叶的锦上添花,却是娅凝的一种药物。
娅凝的隐私虽然出乎意料,但在小叶心目中,娅凝的确像进行着默默的恋爱。她面容突然沉落的苦寂如同刻骨铭心的失意的证明。小叶浮想联翩地把影视剧里被伤害过便伪装冷漠的女性套在娅凝身上。
随着和娅凝对坐产生的亲近,小叶为不伦的爱情也感动起来了,她正处于向往感动的年龄。
雾一般的惆怅在她心中浓聚,出于为娅凝着想:她还爱他,但这种恋爱是不会有结果的。他们不会有结果的。
如果有什么力量阻止小叶和男友结婚,她起码会用两年时间来消化痛苦。那么娅凝呢,能比自己超脱吗?
娅凝偏着脑袋,微笑地盯着眼前空酒杯发呆。不知为什么,她恍惚的样子常能招惹小叶的同情心。
“娅凝,你会找到合适你的人的。”小叶说。
娅凝点点头。附和他人总能省下不少功夫。
爱情的缺憾和厌世之间的关联性并不大,这个观点越来越为她肯定。当看到小叶祝福的眼神,尤其那眼睛里蒙着怜悯的泪光,娅凝顿时惶惑起来。自己的何种表现起了催泪的作用?
菜上桌了,她们开始吃菜。小叶以一副隐蔽的迂回语气探听娅凝对于相亲的看法。她仍然锲而不舍想给娅凝介绍个男朋友。
娅凝率直地说:“这几个月,我的心思都用在挣钱上了,长这么大,还没怎么渴望过钱。过去太没劲了,现在找到了目标……”
“怎么突然进取起来了?”
“出去旅游啊,把钱多挣一些……”娅凝尝试把愿望说出来。
“你能这么想真好!”小叶说。
娅凝强制地转了话题,问即将跳槽的小叶是否喜欢小镇,小叶不置可否。拣了些例如早点好吃这些中听的话。
“往上三代,都不是这里的人,福建的,东北的,河南的,徐州的,山东的……”娅凝娓娓道来,“它有很多好处。可我恨这里,距离太近了,家里缺油盐酱醋找邻居借,市区的高楼里就不讲究这种人情……”
“放心,有一天,它会变得和市区一样的。所有的小镇都会变得跟市区一模一样,发展的趋势呗。”
低头夹菜的小叶漫不经心地说。她描述的并非娅凝希望看到的前景。小镇变成什么样才能符合娅凝的心意呢?
小叶有着易于驾驭的年轻特质,她摆脱了为娅凝忧戚的情绪,当娅凝问她在市区吃了些什么好东西时,她热衷此道地介绍市区的饭馆,光是那些招牌菜都说不完。
由吃恢复起来的活泼让她们走出饭店都心情愉悦。
晚上娅凝没课,她和小叶相伴,送她回宿舍。
她们攀上了大坡。宿舍楼灯火通明,传来女孩们隐约的笑声。萧瑟的秋风中,明亮的窗口格外显得温暖。娅凝看到有几个女孩不约而同在窗后梳理潮湿的头发,自在散漫地把头发向后拨起来。她们为这样的琐事经历着不自觉的快乐。
曾几何时,娅凝也是一个容易快乐起来的人。她羡慕每一个窗口后的女孩。
“小叶,明年我30岁了,人们多么喜欢用年龄来非难女人啊,连女人也是这样。不过,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年龄增长对我这种本来就身处谷底的人是有好处的。我会越来越恋生吧。”
娅凝吸着凉风,感慨地仰视着夜空中的一弯凉月。小叶转过脸看着朋友,娅凝的鼻尖闪映着朦胧的月光,眉毛微微向上挑着。她的脸上写着惬意二字。
小叶突然又像害怕一个孩子的美梦破碎那样痛惜起娅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