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以来,工厂对各级员工的工资作了调整,两极分化加剧。效益滑坡的情况下,领导层不减反增,基层工人面临着或歇岗或任务加重等困境。
恐慌悄然酿造仇视。澡堂子的煤炉工降了工资便故意行使手握的权柄降低了水温。傍晚,车间领导家楼下常有逡巡的工人,传言闹事者怀里揣着菜刀。
娅凝在交通车上听到对本部门的议论:“他们凭什么?”
同事、领导的名字被揪出来鞭挞。这些平日里以议论是非为乐的人物,在别人刻薄的形容中也是狼狈不堪。愤愤的乘客不管车上的几十只耳朵,抱着巴不得被听去的心理,骂了个痛快。
再如何地不喜欢单位,娅凝难免也有物伤其类的无地自容。
“他们,一个活儿三四个人干!”
娅凝和小叶湮没在了三四个人里。
以前她对单位的闲言碎语反感,现在则为它的立根不正羞耻起来。这份工作令人挺不起腰杆。然而,人性中的贪婪阻碍娅凝主动脱离半吃闲饭的岗位。偶尔爆发的正义感,化为软绵绵的虚伪反抗。她寄希望于部门自行关闭,被动地摆脱它。借着性格中自我毁灭的倾向,编织让一切合理化的道德觉悟。
民怨难平,办公室的舆论充斥着不安,他们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本部门将要发生的改革。不知谁将歇岗?细数一遍,小叶以外娅凝的资历最浅。
“我怎么可能饿死?”言犹在耳。朋友给出的朴实真理使娅凝竭力地从恐慌中逃脱。她开始给小区一位麻将档老板的儿子辅导功课,拿丢弃的专业赚取额外收入。
母亲没有深究她为什么愿意上课,怕她反悔。母亲紧锣密鼓和老板联系上,不消两天即安排娅凝去教课。一刻没有耽误的高效运作,暴露出致富的渴望。小镇里没上过大学而靠家教发财的老师在泉水公园附近盖了新房,这样的消息鼓动起了母亲。
娅凝向来不能容忍父母对自己抱有希望,他们的希望是她的绊脚石。而现在她顺应他们的安排,由于一方面她的确需要赚钱,增加一种糊口的手段以应对将来的工厂变革,另一方面,让父母顺心一次,或许是暴烈、冲突的亲子关系的小小改善。她的进取,和艳华在工作上的勤奋努力相比微不足道。
在衡量劳动价值方面,母亲满脑袋小农思想,为快速争取到工作机会,一开始便把费用开得过低,捡到篮里都是菜。这种蠢钝源自她大半生辛苦的机床工生涯。她枉顾通货膨胀,看到只需动动嘴皮就比自己当年挣得多几倍,先替娅凝感到了十分的满意。娅凝不知道母亲偷偷拿她的学位证书印了好几份。尽管人家未要求这些证明,她还是会出示给对方看,没有别的机会展示这些。
麻将档老板夫妻对儿子的成绩并不挂心,只不过忙活生意,需要有人照看儿子写作业。
虽说辅导小学生数学轻而易举,但从来没有连说两个小时的话,娅凝也体会到了那种自打离开银行后就再没出现过的属于工作的疲惫。她颇为愉悦的看待这种疲惫,被现有工作磨损尽的激情也在身体里渐渐复苏了。
她不时地吸取艳华的拼搏精神,不时地畅想明年的旅游,来给自己打鸡血。
明年带艳华旅游,娅凝会负担所有的费用,绝不省钱。对艳华正式的好起来,对一个讨厌过的人好,才是有难度和挑战地考验自己的善心。她要在艳华面前洗尽自私,任她从书柜里拿走自己的书。她近日读的心灵鸡汤里说,自我提升是个欲罢不能的过程。
帮助别人的愿望三十年来第一次强烈地在心怀中涌动。娅凝寄希望于这份美德帮助她摆脱纯个人化的抑郁。跟半年前一样,她又不奢望爱情了,但现在她比半年前获得了崭新的力量。莫非友谊比爱情恒久?目前,艳华身上最吸引她的地方,就是她也单身。到她们的年龄,没有比单身更能让她们拥有亲密的同类感了。娅凝的孤独感变了样,她看到母亲每天都出门,在小区的亭子里和别人聊天,她觉得自己也需要伙伴。
娅凝在乏味的事业上开始孜孜以求。
她发明了一种理论:人的社会属性相当于蛇的外皮,褪皮后,蛇不会反顾,一无所有的空膜不再是它身体的一部分了。同理,娅凝可以将某段时间里的社会属性褪去。例如,她和银行的领导、同事无任何联系,在他们的认知世界,自己是被除名的角色,其意义跟死亡等同。真正的死亡到来之前,她通过不断地消踪灭迹,以各种各样的“假死”来演练死亡。人所抗争的捆缚于身的绳索,不是真的绳索,是亟待褪去的皮,它所暂时包裹住的内核是永恒的自由。
为了像充电一样充满赚钱的劲头,娅凝每天早晨都自我灌输这个理论,抛空其他杂念。
她要扮演勤奋的角色了。艳华既然生着病还爽朗大笑,说明勤奋会使人格健全。而且,“勤奋”这种东西,不过就是几个月间长出的一层皮而已。褪去也不麻烦。在这个理论之外,娅凝修炼自己断绝其他的想象,以免除恐惧。
周五和周六晚,麻将档生意最火爆的时候,她准时去辅导蠢孩子的数学。
遇到冥顽不化的大脑娅凝也着急上火,很想骂几句小时候听来的老师侮辱人的话。孩子拿回来的试卷批了一串红叉,费了好大功夫也教不会。娅凝冲他发火。
生气时娅凝愁闷的长吁短叹,小学生握着铅笔订正,一边偷抬头怯怯地观察她。
她严厉的表情里有一层化解不开的悲戚,并非为了眼下的困扰。
但严厉却是有效果的,孩子出于害怕比以前认真了一些,成绩略有提高。
娅凝欣慰于崭新的分裂。赚钱的目标让她换了副尊荣,目前的形象不是真实的娅凝,她压根懒得对任何人发火,尤其是没有反抗能力的孩子。而分裂出的形象拘困住她,使她完成了某种“社会化”。与艳华聊天时,艳华突然板起脸阻止娅凝碰脸上痘痘的样子,令娅凝时常回顾,必须这样才贴合凌厉的成人风格。
有天她来学生家叫门没人应,灯却亮着,娅凝焦急跑到麻将档找老板,老板把钥匙扔给她,“肯定是睡着了。”她打开门进去,果然,小孩躺在床上张嘴酣睡。一只胳膊垂在地上。娅凝叫醒他上课。
她好奇地问孩子:“开麻将档不怕警察来管吗?”
孩子想了想,答:“井匪一家。”
娅凝笑起来,孩子也陪着笑了。融洽的氛围不能持续,娅凝迅速板起脸,模仿艳华的严肃。她在辅导时不容高兴的情绪混入。
一想到钱的利益,她对孩子的斥责会加倍。当然,她观察得出这个男孩绝非天性敏感之人。
娅凝过去把精神问题当做人类精神体系的癌变,自认是个连觉都不会睡的异类。回归到庞大的社会生活中,她又发现社会其实包容下了奇形怪状不可理喻的荒诞。她透彻的心灵无数次飞行到生命的尽头,令“活”附加了一层层的崇高与低俗的诱惑。“看破”引发的疾患,亦能够转化为力量。只要她愿意。她会从对外的暗暗鄙夷中找到对自身的珍重。
“他们更加无趣的活着,这些家长和孩子,像驴拉磨一样摆脱不了牵缠。把钱交给我为了图个心理安慰。”工资被拖欠的工人仍愿意将钱花在孩子的教育投资上,对课外辅导深信不疑。
母亲张罗来一名初中生,是她老同事的孙子,家中的爸爸下岗,娅凝只好将收费降低。她教了几次,觉得以孩子的智力即使读了高中考大学也很困难,问他愿不愿意考职校。
“我爸可不想我当工人了,他要我上大学。”
“职校也不全是当工人。”
“我肯定要考大学的。”
小家伙把诚恳的建议当成讽刺,不满地嘟起嘴。娅凝笑笑作罢。他倒是比小学生用功,每次订正的题目写得工工整整,然而他的努力总像是把玻璃杯一个个垒起来,越努力,破碎的可能性就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