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们人人有一副热心肠。在路上看到自行车翻进沟里、孩子走丢,必然伸出援手;娅凝生病,他们表示要送她回家。娅凝单身,他们是真的着急……
然而,这些都不妨碍当娅凝不在办公室的时候,他们一言两语地消遣她一下;甚而把相亲时娅凝说了哪些傻话、如何的阴沉,张扬出来批评一番。做媒失败比成功还让人兴味足。介绍人是其中一位同事,男方把详细的过程透露给她,丰富了办公室的谈资。
司空见惯的互不对眼,在人们口中演变成女方的一厢情愿。尽管娅凝很不喜欢夸夸其谈的储备干部,但她已然丧失了挑剔的资格,没人问她的意见,想当然地认为处于她的年龄、状况,一定是来者不拒。
“离过婚的女的不好找。瞧见没,离婚男的也看不上她呀。”
“是啊,年轻漂亮的女孩那么多,人家干吗要找她呢。”
舆论以关心之名,邀请他人围观、评论,逐渐往生育问题上靠近。
小叶想知道娅凝到底在生育上有什么问题,她放下被闲言碎语搅动起来的气恼,听他们说。可听下来尽是些捕风捉影的。这才意识到作为娅凝的朋友,本应该打断他们的议论。
带着自责的义愤化为了宽慰。在小餐桌上小叶对娅凝说:“他配不上你。就是配不上你。”弄得娅凝摸不着头脑。
比之嘲笑,娅凝似乎更加害怕别人肯定她什么。在小叶眼中的自己,和实际情况存在蛮大的差别。说不定其他的既定印象更接近于真实呢。娅凝是这么想的,她同时感动于此。名曰友情的东西始终未能在情感里生根,她却十分愿意模仿小叶所描绘的那个自己。
有些非议落入了娅凝耳中,对人际的热忱因为贴身的关切而变得烫手了。看来亲近群体即意味丧失边界。莫若把人际当做发挥演技的舞台,扮演出他们希望的角色以取得和谐。娅凝自觉找到了比割裂更好的方法。
理性,是现阶段娅凝的自我期许。她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享乐主义者。因为进入角色就不会为别人如何说她而发愁了。
8月末的下午,娅凝再度犯了眼压高的毛病,大家见证了她苍白的病容,第二天,娅凝托小叶请了两周假,借口中暑在家起不了床。小叶自作主张地告诉大家:谢绝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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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盛夏的傍晚,夕阳渐弱,微微地起了风。高温作业后颓唐憔悴表情木然的工人和穿着邋遢的蹒跚老者打街上走过。那棵倒下的梧桐已经被收拾干净。视线投向前方,能把前面几排房子都一览无余了。
娅凝搬出祖母的斜背躺椅,用抹布擦去上面的成灰,吃力地拖到了阳台。阳台的地面仍存留着白日炙晒的热度。她仰躺在长年搁置角落里的藤椅间,它所积蓄的阴凉带给困乏四肢以丝丝清爽。小时候的娅凝会幻想地面是湖,自己乘着一叶静止的扁舟。
也像小时候那样,她的脚掌划拉了几下踏脚板,拨出来送回去。靠背的竹片残缺的地方硌应着凸露的脊柱,微痛刺激起她废弛的神经。
她陶醉于“病人”的安详作态里,并以不紧不慢地态度等待病体的痊愈。
当猫儿蹦上娅凝的小腹时,超出想象的重量令她不禁颤抖了下。它在两个月间就变肥了,一蹲下来身子成了个圆球。而它蹲不到一分钟就嫌热而拔足跳走了。那碎花棉质睡裙的腹部被猫爪踩出纠结的旋涡,像寂寞的鸟巢。
娅凝拉了拉睡裙,掸掉猫儿的足印。她看到自己的手臂、双腿上有许多深深浅浅的伤痕。她已经不如初夏时能说得清它们是怎么来的了,有的是莫名其妙地冒出来的。她只认得手背的一道刺刺的疤痕是猫抓的。
茂盛的香椿叶随风低拂台面,叶尖从台子下的隔空伸进来,触到娅凝搭在踏板上的脚底,她的脚底适应了痒痒的感觉,这种跟她捣乱的感觉平息了些许苦热的烦躁。
她呼吸着一整天都不敢去亲近的室外的空气。
每年都得重新和热对抗,以往经历过的夏天没有经验可取。娅凝记得肥胖的祖母喜欢靠着藤椅纳凉,摊下来像一只巨大的肉蚕。鼓起的头枕搭着块小方巾,她需费劲地转个身,拿起方巾擦一圈汗津津的肥厚颈背。有时她把方巾一直攥在手中,应付源源不断的旺盛汗液。娅凝的体质不是继承父系,她很少流汗,以前她没注意到这个问题,有次和小叶打羽毛球,小叶很奇怪:娅凝,你一点汗没出啊。
于是不出汗也被娅凝添进了“与正常人之间的差距”的记录,和失眠一样。
她想痛痛快快地出一身汗。但是无论再怎么热,她的汗都是微量的。
娅凝调匀呼吸,躺在她所厌恶的世界的怀抱里。渺小的麻雀在天幕上灵动地滑翔。
天悄然变成了玫红色。只有两朵云彩,波浪形的边缘像经过了细致的裁剪,夕阳的强弩之末透射过云层,使得它们的色泽浓淡变幻,但看得出它们摆起了打拳击的架势,还像老友重逢伸出双手准备拥抱。
童年时代的幻想,等同于把一只布娃娃硬塞进成年人的手中,怎样摆弄都不好玩了。不过,完全由闲暇支配的思维是不带任何褶皱的思维,也是真正的消遣。
久久凝视着天空,娅凝预感到夜会像打翻的墨水慢慢地给它染上色。
在某一刻,底楼传来了老太太的大嗓门,市井的喧嚣被她一嗓子带到娅凝的脸旁,还有小孩们的打闹声、炒菜声。这些声音一直是存在着。当娅凝从“发呆”的行为里分神时,就听得到了。
娅凝的视线从平台上的搪瓷缸旁望向对面的红砖楼。打赤膊的中年人大摇大摆穿过通廊。从颈子到肩头抹着痱子粉的儿童,他的小脸卡在铁栏杆间向下呆望。那位瘦弱少女穿着一身连衣格子裙,正闷闷不乐地拾级而上,好像十分疲惫的样子。
为什么少女越是无精打采,娅凝就越是满意呢,可能她很乐于看到从年轻起就消沉的生命吧。
少女的身影在拐角处消失,转瞬在楼梯口出现,最后进了家门。家家户户的门敞开着,白炽灯下颗颗呆板的人头或摇动或静止。
底楼的老太太挥动蒲扇赶走近身的蚊子。她大声跟人说:跑啦。是在讲流浪猫。上周她收留了一只瞎了左眼的流浪猫,买小虾小鱼喂它。令人想不通,残疾猫前两天从安乐窝里出走了。
不自量力的生命也赢得了娅凝的好感。
娅凝到底恨这个世界什么呢?这个世界已经非常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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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的尾声到了,那强大的静谧会悄悄地吞噬下傍晚的嘈杂。香皂、风油精的气味将搅和进空气中。
娅凝的目光只能看向几米外的邻家阳台了。他不在家。她感觉到他在不在家,所以才会到阳台来。现在,他倒成了一个扎心的“现实”了,致使她连看到和他有关的阳台,便搅乱了悠然心境。
他们上一次的约会是最热的那天吧。空气淤滞着令人窒息的暑气。陶煜一脚踏进门,另一脚还在门外,他的手便旋动墙壁上的调控调到最大档。劲风从天花板灌下,扇叶疯狂转动。饭桌上的报刊和书籍呼啦啦地翻飞张页,几张便签吹飞在地,上面记载一些日常用度的加减乘除。陶煜走进来后把吊扇正下方的草席踢挪到书橱前才坐下,他的两条胳膊向后支起身子半仰着,目光追随娅凝忙进忙出。这种盯视下的一举一动颇为别扭。娅凝向他扔去电视遥控,他接住放在了一边并不开电视。
娅凝在厨房里挥刀剁一只拔光的鸡。她不知道自己那天为何鬼使神差地买了一只鸡。在下午有约会的前提下。
她不懂刀法,掌力不稳,胡乱剁得七零八落,碎渣迸溅。割到鸡胸脯她哭丧地喊陶煜帮忙。他过来瞅着砧板上那只娇小的仔鸡笑笑,接过她手里的菜刀,把她拉开。
他也加入了切割肢解,虽不齐整,力道却是合格的。他细细切了生姜,葱段,刀刃一歪撒进锅里。然后在水龙头下草草洗手。他们被家庭的气氛包围了。却是一种会令主妇不耐烦的氛围。猫儿的头悄无声息扒进了丢着内脏的垃圾桶里,陶煜蹬了它一脚,猫儿发出尖叫逃走了。这个粗鲁的动作让娅凝略有不快。娅凝连抹了几遍肥皂,怎么也去除不了手上的腥臊味,这股气味跟随她,也跟随着陶煜。
后来陶煜的手压住她的头发时她清晰地闻到了这股气味。很像娅凝刻意让陶煜染上的,以折损他们的行为。娅凝那天非常排斥做那事,觉得干涩得如同拿脱水的丝瓜瓤磨砺皮肤。她体会不了他的触感与悸动,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机密。
她的眼睛投向窗外那一块天,考虑待会儿是立即洗澡,还是晚饭后。再热的天,她也不习惯一天洗太多次澡。烦恼炖在锅里的鸡。懊恼自己买贵了……问题零零碎碎像钟摆地在头脑摇来荡去,她蜕变成一滩抽去灵魂的烂泥。作为一个对人生都感到倦怠的人,怎么会对恋爱保有持续的热情呢?或者说,在她情思满怀地等待爱情时,接连的失落令她培养起了倦怠,迫使她不得不面对眼下的事实,在所爱的人面前也惯性的倦怠了……
敲门声响,他们都吓了一跳,不敢出声。
“没人吗?”
娅凝听出是居委会大妈。来收垃圾费或是发通知的。大妈接着又敲了对面的门。也是没人。在这一分钟里,娅凝体验到那种“快完蛋了”的最本真的害怕。
这个下午如果仅仅止于败兴也就罢了。更意想不到的事发生在后面。陶煜穿上运动鞋出门,转过身来请娅凝帮忙递给他掉在竹席上的钥匙,娅凝拿着钥匙走到门口,五楼的男子刚巧下楼梯到了他们这层,出现在了陶煜的背后。男人的步履停顿了下,他瞄瞄娅凝,娅凝脸涨得通红。男子走到下一层转角,即将隐没于楼板底了,却又特地抬头望了望他俩。
那一眼是别有意味的。
之前由于注意力投进了两情相悦里,娅凝没被危险牵制,陶煜就是她全部揣摩的对象。而时间一长,趋于平常和琐碎的相处逐渐让她恢复了原本的庸懦,乍然回到了现实之中来。她常以推理小说的缜密,回思他们之间的来往细节,发现很多处的疏忽。
那个男人的淡淡一瞥在几天内盘绕在娅凝眼前,挥之不去。那天以后,娅凝便不再跟陶煜约会了。
选择相亲,是为了更新经历以忘掉那个眼神。再往前追溯,她那么地需要陶煜,让他逃课来见自己,是不是为了排遣掉母亲的啜泣在心头的阴影呢?
一切烦恼像多米诺骨牌整齐排列,娅凝伸出一根手指头让它们一个扑一个井然有序地倒下。烦恼靠这种方式“转移”,因为她解决不了它们。
娅凝从藤椅上起身,捧着白瓷缸喝了一口,里面的冰镇酸梅汤已是常温了。
她感到清爽,正向的思维忽而愉悦了她:居委会的人绝对不会听到卧室的动静,5楼的男子即使猜到了,也不会传播飞短流长,因为他也是孤僻的。慢慢培养的理性给予她忠告:从一开始,你就清楚终归是要分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