娅凝母亲的外貌与五十岁的年龄很不相称。她有一张过早衰老的脸,犹如脱水的柑橘,皱纹密布。从娅凝记事起,这张面孔就以她所能辨明的程度,逐日地萎缩,一寸寸地垮塌,也近似于柑橘发生着霉变。母女俩上街,常被误认为是祖母和孙女。
这种会让女人不高兴的打击母亲习以为常了,她干脆否认了脸面的重要。一再纵容与加剧着外表的丑陋:吃缺乏营养的剩菜烂饭,穿祖母遗物中打补丁的衣服。娅凝把单位发的雪花膏送给她,她转手低价卖给小卖部。娅凝为她买新衣服,她把衣服压在柜底坚决不穿。冬天,祖母的棉袄、单衣一件件地叠加在母亲身上,以至于背部拱起个罗锅似的“驼峰”。她炫耀的不仅仅是丑陋,更是得意洋洋的自虐。
到了五十岁她的头发全白了,嘴里展示给人的是全副假牙。
她不是娅凝女性意识形成过程中的榜样,而是娅凝见过的离美最远的女人。娅凝哪怕从侏儒女菜农别的蝴蝶发夹上也能寻出点美来,却无法在母亲身上看到一丝美的痕迹。上学时娅凝每听到老师朗读什么妈妈是最美的人的作文,就感到万分痛恶。
娅凝的目光从未敢在母亲的脸上停留超过五秒。尽管别人都说她俩不像,但母亲肯定地告诉她,她们年轻时长得差不多,你以后必然会像我一样衰老可怖,再多的护肤品化妆品也挽救不了。娅凝不敢向丑陋的深渊投去一瞥,怕那里照出自己的面影。
母亲只为实质活着,外表呢,和生活实质毫不沾边,如何蹂躏也不可惜。满足基本生存之外,其他一切视为多余。年深日久,她把丑陋制作成苦难的徽章,像身体残疾的乞丐总要露出残疾部位来,母亲也在展示丑陋来要挟别人,以期得到同情。
历数母亲的厄运,早年在工厂做学徒时的挨冻受饿以及婆家的虐待可排在后面。当属儿子夭折的打击最为沉痛。她的第二个孩子,一个男孩,因肺部感染生下来未能度过一周就断气了。
娅凝那时候三岁,一面没见上弟弟。印象中,父亲得知消息后把刚染好准备送出去的红鸡蛋砸得满地都是,蛋黄在娅凝脚边碎的稀巴烂,吓得她哇哇大哭。那时候十几个鸡蛋相当于半个月工资,可见父亲万念俱灰。
母亲再也没能生育。这样的不幸总让她联想到前世的积欠。为了避免那点抬不起头的自尊受损,母亲索性全身心投入到苦难中去。苦难刻印在脸上令她更从容地隐匿于苦难中。
这里少不了一些特殊的处理方法,比如任何痛苦到她这里,都被揉碎成了粉末状的抱怨、咒骂,散布于日常生活。此恶习在外人面前比较克制,在丈夫眼底下也不敢伸张。唯有娅凝是她情绪宣泄的最大承受者。比如,不知被什么惹到了,母亲一边拖地一边嘴里嘀咕着脏话,即使关上了房门,那个字——“死”也防不胜防地穿透耳膜,也许它的独特发音频率使它像一条精细的小虫,从门缝里轻巧地滑进来。一天当中,娅凝要听十几次“死”。她不清楚母亲在诅咒什么,抑或“死”只是起修饰作用的语助。
祖母对母亲十分刻薄,她从儿子儿媳那里收取每月的伙食费,让母亲分担自己的家务,又时常对外说母亲的坏话。吞忍的母亲把全部的忧愤发泄在了娅凝面前。使得娅凝感到所生活的家庭像一团怨气的聚合,怎么都化不开。
娅凝只要听到清晰的“死”从母亲的背影那里传出,心就不由得抽紧一下,即使原本轻松无事,也瞬间跌入了黑暗的谷底。
然而,于母亲这一方面,她认为自己其实把全部的爱毫无保留地给了唯一的女儿,生怕她的成长出现闪失,时时要为她抵挡苦难。
青春期娅凝跟母亲倾吐收到情书的秘密,母亲第二天翻娅凝抽屉找到那封情书,去学校交给了班主任。从此,写信的男生没再跟娅凝说过一句话。一大家子吃饭时,母亲当着叔叔伯伯的面,告诉祖母娅凝第一次来月经,希望祖母能缓一缓这个月的伙食费,因为要给娅凝补充营养。
母亲在做出上述的举动时,彻底不当娅凝存在。即使娅凝就在她旁边,她脱口而出娅凝的秘密时也是一副不当她在场的样子。娅凝如果不跟随母亲的生存哲学,是会异常痛苦的。
所以从某一个时刻开始,娅凝提防和母亲出现交流。无关紧要或重要的遭遇、内心话一概不跟她说明。
有一天放学路上她和艳华逗一只野狗玩,野狗朝娅凝的小腿咬了一口,流了点血,她用纸擦擦就隐瞒下来,心想与其增添母亲的咒骂内容,不如得狂犬病死去。不像同龄人把死亡看得遥不可及,娅凝几乎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像含着棒棒糖那样品味死亡。当天晚上,娅凝梦到自己躺在棺材里,既畏惧又深切向往,觉得死后进入的世界是全然美好的。她一点都不想改变现世。艳华第二天见娅凝照常来上学,得知她没打针,便不顾她的阻止,放学后跑去娅凝家,向娅凝母亲告之娅凝被狗咬了。全家这才火急火燎地带娅凝去打了针。果不其然,过了十几年,母亲还常提及打疫苗花的钱。
成年后的娅凝对母亲的苦相贡献颇大。考上大学、找到工作,刚刚让母亲体面了点,接着发生变故,辞职,结婚一年离婚。母亲饱受折磨。从另一种角度来看,或许是发生在娅凝身上的霉运在那几年中过于密集,一个接一个,如此造成母亲和磨难结成了亲密的伙伴关系。母亲先是通过咒骂练就了逆来顺受的柔韧神经,然后就像看待故友那样看待苦难。任何不幸都是按照熟悉的路线向她走来的。当娅凝日子过得平稳后,她还是会以女儿这位小镇较早的大学生为荣,这是一位母亲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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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一天,母亲舍近求远地去老菜场买便宜的蔬菜。
清晨的阳光照上身,母亲心情舒畅步履轻快。一心期待着早市上的新鲜蔬菜。她从娅凝楼下走过时,甚至忘了上楼看看女儿。
一列送葬的队伍从工字楼逶迤而出,打她的身边经过。母亲斜挎的菜篮收缩到了身前。就在擦肩而过时,队尾的女人突然抓住了母亲的胳膊,母亲抬头看到多年不见的老邻居,那一家五口中的主妇。
她们亲热地寒暄了几句,然后老邻居扯着嗓门飞快说起儿女的近况,在外企、大城市工作,孙子外孙都有了,她平常都在儿女家住,顺便给他们带孩子,这次因为办太爷的丧事才回来了一趟。
送葬的大队像一条蚕慢慢地向前蠕行,从队头捧着遗像的男青年,到队尾的老邻居,血缘的亲疏在一根链条上传递着。
平凡的话家常一字一句像针扎在母亲的心窝。这个明媚的早晨,娅凝的名字尚还一次没出现在她的头脑中呢。
老邻居不顾脱离了队伍,仍站着不动希望能和母亲撮其大要地聊一聊。她们这种年迈者的话题,只能围绕各自的身体和儿女了吧。在她动得飞快的嘴皮所吐露出的话语中,没有哪一句比“娅凝当年多出色啊。”更让母亲痛心。可能这种话由福气好的人来说像是讽刺吧。
一大早的好心情消失殆尽。母亲急于抽身,含混地应付着老邻居,皆以“说得过去”回答她关于娅凝的问题。娅凝没有事业可谈,婚姻是离异。今年春节后,她相亲了一次没成功,拒绝了其他安排,令母亲在介绍人那里很不好意思。
母亲的笑容僵硬了,像太阳下融化的冰棍,嘴角的皱纹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
“娅凝现在……情况好些了吧?”没想到,老邻居最后这一问才是晴天霹雳呢。
母亲张口结舌,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连失联多年的人也好像知道点什么?其他都问过了,哪方面情况?她组织语言要作出解释,但有位老邻居的家人从队伍里跑过来拉她走,所以邻居来不及听就匆匆告别了。
胸无城府的母亲差点要当街痛哭了。
她红着眼皮忧闷地买完菜。西红柿、青菜、土豆……看见什么,她心里呢喃的都是:应该跟她解释清楚,娅凝没病,娅凝没病!
再次从娅凝楼下经过,她抬头向二楼的阳台望去。阳台顶挂着几件新衣裙,和香椿树枝一起随风摆动。母亲愁苦地想,它们都贵吧?她哪会洗衣服呢?
母亲有大半年没来过娅凝家。之前每次不请自来,娅凝都摆出一副冷脸。后来娅凝更换了家门钥匙,如果她不在家的话,母亲只得扑个空。母亲怀疑有时候娅凝明明在家,是听到自己的叫门而不愿开门。因为有一次,她和邻居的妇女一搭话,娅凝就匆匆过来开门了。
母亲的眼睛盯着阳台,希望娅凝在那里出现。这时,水泥台上的一团东西动了一下,缓缓地站立起来,原来那里蹲伏着一只几乎和墙壁一个颜色的背部灰黑的猫,它挺立起洁白的四肢,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露出尖锐的牙齿和粉色的喉口。
看到这一幕的母亲很想冲上楼跟自暴自弃的女儿大闹一场,以她养猫、乱买衣服为由头。她感到,庞大的永无休止的厄运旋涡正在她讨厌的宠物的喉口耀武扬威。
而她之所以遏制住这种冲动,赶紧掉过身离开了,是因为她想起了那些被娅凝撕碎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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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是端午节,娅凝父母家里宴客。这是父亲的主张。母亲老大不情愿,因为请的都是父亲那边的晚辈。父亲意在让娅凝多和别人接触接触。连堂嫂也来了。
家中的热闹气氛让娅凝有点不习惯。但她很轻松地融进同龄人的说笑中,就像在办公室里那样,谈一些不牵扯个人不引发争执的话题。比如近期放映的电影和市区新开的连锁牛排馆。仿佛向别人宣告,她正热衷于享乐。
表妹好奇地问她是和谁一起看的电影吃的牛排。娅凝答说都是一个人。
年轻人笑了,以为娅凝谈了秘密的男友瞒着他们。他们实难想象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坐在牛排馆那幅凄凉的画面。而这在娅凝几年的独身生活中是再平常不过的了。
满屋子人里,娅凝的父母当然知道女儿说的是实话,她的确是一个人。父亲心头掠过一丝悲哀,而刚端上一锅炖菜来的母亲转身躲进小房间里。
娅凝敏锐地察觉到母亲的异样,这预告了她今天的快乐到此为止。
她所熟悉的母亲压抑的哭声,尖细凄惨,如同细流透过房间没合上的门缝流到饭桌上来。像她以往的每一句咒骂一样。
每一道菜都渗进了母亲的悲音。
娅凝按着手上的遥控器,调大电视音量加以掩盖。
本来看淡的烦恼借由母亲这位媒介不分场合地来骚扰娅凝,已经不止一次了。她的哭泣让娅凝颜面无存,提醒娅凝她没有快乐的权利。赋予她生命的人,破坏她对生活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哀容戚色地为她的生活吊起丧来了。
浮现在娅凝眼前的是那像草纸般被岁月揉皱的脸。在这张脸面前,娅凝应该下地狱。伴随脑内神经的一个猛烈的震荡,她忽而点燃了心头自杀的火苗。她知道这是一时之愤,断然不会再自杀。却一味的沉浸在从窗口跳下去,或者投进那面湖中的毁灭性的想象里。
唯有抽离于这一刻的现实,借助于自杀的想象,才能平复迫在眉睫的恶劣心绪。
她的亲人毕竟年轻不好事,所以都装作没听见。在伪装的气氛中,他们忘了该谈些什么,尴尬地闲扯。娅凝还能寄希望于他们听不见吗?站在小门前的堂嫂高声感激娅凝送的蛋糕券,她从来没吃过那么可口的蛋糕,奶油是鲜奶做的呢,侄子生日那天,她竟顾不得大人的身份和小孩抢着吃。大家笑起来。娅凝发现在座的每个人都在不自觉地提高音量,联合遮蔽那不堪的哭泣。受到每个人的同情,更使得娅凝无地自容。
那盆炖菜的热气袅袅上升,卷进吊扇的气流里。母亲跟小区的一位东北邻居学习了这道菜肴,它食材不讲究,能撑起寡淡的桌面,用来招待她反感的人正合适。
土豆茄子白菜猪肉混杂在一个大盆里,作料充沛,撒了过多的酱油、辣椒,它们的表面颜色很深,年轻人用筷子随便夹起一块丢进嘴里,也不计较吃的是什么,把热乎乎鲜辣的食材一口接一口吃下去。
娅凝把一片没人会碰的红麻椒放进嘴里咀嚼,堂嫂吃惊地看着她。
几分钟内,娅凝好像经历了一场大哭般的疲惫。当所有的哭泣被生生压下去,心里则呈现出战争过后的一片废墟。她把这片辣椒当成了镇定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