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记不清今天这场审讯是第几次了,从参加审讯的人员和审讯室的气氛,我知道今天的审讯肯定异于往常。
审讯人员就坐后,我发觉处在中间位置的那位审讯人员有些与众不同,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国字脸,发短且硬。神情肃穆,眼神锐利。审讯人员特有的表情中,透出一丝淡淡的书卷气,看年龄与我差不多,花白的头发、额头的皱纹都透露出他的丰富学识和经验。他旁边的审讯人员尊称他为“罗教授”,向我介绍了他的警衔、职务、职称,并说明今天由他担任主审。让我感兴趣的是,这位主审人竟然是公安大学的教授。介绍完毕,他注视着我,不说话。
也不知过了十分钟还是二十分钟,罗教授开口了:“告诉你一个消息,你的爱人已回来了。她的情况都很好,让你放心。你爱人让我们转告你,要相信政府,积极配合,如实交代问题。”
在这种场合,乍一听到老婆的消息,让我这几天逐渐变硬的心一下软了,双眼湿润,头低了下去。见我如此,罗教授露出一丝丝满意。我低着头想,老婆知道了我的事,该怎样的惶恐和屈辱?她一个要强了一辈子的人,怎么受得了这个!想到这里,我不禁对眼前这些人生出一股子怨恨,抬起头,看着他们。尼玛不是技术先进、队伍强大吗?怎么就查不清这桩强奸杀人案?还非得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我脸上的神情都落在对面罗教授的眼里,他先是满意,后是愕然,虽然他的表情只是那么一闪,但还是被我这个常年在工作中练成体察入微本领的高级工匠察觉了。罗教授这时产生了一点小小的犹豫,但他很快又放弃了犹豫,判断受审人不过是认为必死无疑,破罐子破摔罢了。
罗教授用闲聊的口吻询问我的社会经历、生活状况、个人爱好,邻里关系等等,然后很随便的问:“案发前一天或者前几天你去过被害人家没有?”
这个问题,看似寻常,其实是挖了一个很高明的坑。因为在此前的审讯中,审讯人员已经抛出了这个证据,这时如果是凶手,一定会顺竿爬,说自己去过,楼上漏水,帮忙等都是不错的理由,既然去过被害人家,那么掉几根头发就很好解释了。这个问题的坑就在于,那几根头发是在被害人的床上收集到的。这样一来,凶手就会掉进坑里,无法自圆其说,而他就可以以此为突破口,发起猛烈的攻击,取得全盘胜利。
我如实回答:“没有去过。”
罗教授换了个话题。他打开桌上的一本卷宗,看了看,说:“身体状况好不好,有没有我们中年人常患的前列腺炎?”
“我身体健康,没有前列腺炎。”
“糖尿病呢?”
“也没有。”
“睡眠质量高不高?如果有什么动静,你会不会惊醒?”
“会。”我简短回答,习武之人,一般睡觉都很警觉。
“那么案发当晚,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没有,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晚我睡得特别沉,早上起来头还微微有些疼。”
罗教授在纸上记了几笔,问:“林民瑞,张莲和你是什么关系?”
“同学。”
“你们关系如何?”
“我们的同学关系很好。”
“七月五号凌晨两点,你出门上楼是去她家吗?”罗教授又巧妙地挖了第二个坑。
“七月四号晚上十点到五号早上七点,我一直在睡觉,没有出过门。”
“你确认没有?会不会记忆有误?”
“我确认。”
“何人可以作证?”
“杨秀清,当晚他在我家借宿。”
“夫妻感情好吗?”
“好。”
“还有夫妻生活吗?”
“有。”
“频率?”
“没记。”
“大概。”
“每月一次吧。”
“平常上网吗?”
“上。”
“浏览过********没有?”
“过去有,现在很少了。”
我得承认,罗教授的确是一个高明、睿智的审讯者,如果是一个真正的罪犯,可能早就跌入他挖下的一个个坑里,缴械投降了。可是他遇到了我,一切事先设计好的对策结构,心理方法,审讯谋略,语言技巧,通通失去了作用。因为我是一个心智正常、意志坚定,什么屈辱都受过,什么压力都抗过的蒙冤者,一切按照事实陈述,不欺骗,不侥幸,不掩饰,不敌对,所以对罪犯有效的方法,在我这里就失效了。
“你对杨秀清怎么看?”
“人品好。”
“人品好。”罗教授一字一顿,仿佛在细细品味这三个字“林民瑞,在这桩杀人强奸案的案发时间里,只有一个人可以证明你与此无关,这个人就是杨秀清,对不对?”
罗教授的话,如晴天霹雳在我的心里炸响,我的心脏猛地收缩成一团。显而易见,杨秀清如果证明我没有做案时间,那么,他们早就释放我了。到现在他们还在抓住我不放,还在一次次审讯不休,只能有一个解释,杨秀清作了一个截然相反的证明,想到这里,我的汗一下就下来了!罗教授锐利的眼睛盯着我,仿佛一把尖刀,直戳我的心脏:“对,杨秀清的证词,你猜对了!”他猛喝一声:“放杨秀清作证视频!”一道光柱应声打在左边的墙上,屏幕上,杨秀清面对一个看不见的人在说:“半夜一点多,我听到客厅有人走动,我赶快坐起身,紧接着那人打开门出去,然后又轻轻关上门。我赶快走到门口,从猫眼,对,是从猫眼往外一看,正好看见林民瑞往楼上走。”罗教授又喊:“停!”视频停止了。此时,我心脏猛跳,气血翻涌。罗教授问:
“林民瑞,你还有什么说的?”
我大吼一声:“假的!”喉头一甜血从嘴里喷出,往后一倒,昏过去了……
一杯凉水泼在我的脸上,我睁开眼,茫然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样。
罗教授站在我的面前,俯视着我,威严的说:“林民瑞,若想人不知,除非己不为,认罪吧!”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倾尽全力,注入在说出的每一个字中:“你们可以指鹿为马,可以诬良为盗,但要让我认罪——”我怒吼一声“休想!”
回到监舍后,我躺在床上,两眼直直的瞪着。中午过去了,我一动不动,傍晚过去了,我一动不动。第二天早上,当看守人员来监舍巡视时,发现我还是像昨天那样躺在床上,双目圆睁。看守人员感觉不对,赶快报告领导,罗教授带人过来看了看,冷冷地丢下一句:“负隅顽抗。”就走了。
此时的我,已经感觉不到周围的一切,连自己的身体都感觉不到了。整个脑海里翻腾着的就是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与杨秀清交往的情景就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回放,我们在医院的相识,在珂家的聚首,在下半城的寻觅……在乡村基,杨秀清举杯,说:相见恨晚,我回应:酒逢知己。往事历历,声犹在耳!多么珍贵的朋友,多么宝贵的友情!为什么竟被如此卑鄙的践踏,如此险恶的出卖?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杨秀清的所为,让我对人绝望,对人生绝望,我自己都感觉到,我的生命力在一点一点消失,我的身躯也在缓缓的坠向黑暗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