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双人间的病房,正式的病床是十一床与十床。我母亲是十床,靠门。十一床靠窗,上面躺着的是一位刚装了心脏起搏器的老婆婆。
当我母亲的心脏带着一个支架从CCU病房,住进这间病房时,双人间已变成了四人间。靠墙增加了两张简易病床,一个是五十六号,一个是五十五号。五十六号住的是一个说话含糊不清的中年妇女,而五十五号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就是杨秀清。
杨秀清,与太平天国的东王同名,体格却不似一个铁匠,也许是有病在身,瘦长的身躯显得嬴弱,初次见面,他点头为礼,我亦如此。
接下来的几天,就见杨秀清躺在床上看书。时常见他吃药,却不时常见他吃饭。不看书的时候就双手垫在脑后,不吭不哈的仰视天花板,而天花板上只有一个黑点,隐隐约约似一只苍蝇。
病房的几个病人都有陪伴,但杨秀清没有。由于他要输液,因此总有不方便的时候,每到此时,我便援之以手,他也不多话,仅点头致谢。但我们的关系却因此而熟悉、融洽起来。一次一个酷似杨秀清的男青年带着一袋水果来看他,青年人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待那青年人走后,杨秀清对我说:“我儿子。”
没过两天,一位漂亮的少妇来看杨秀清。那两天杨秀清的主治医师正在与他商量心血管造影的事,少妇进来问了两句,掏出手机就骂开了,说:“你算什么儿子?老爸的事不闻不问,有你这样的吗!”从病房骂到走廊。杨秀清歉意地对病房里的人笑笑,又无奈地摇摇头。
这天,母亲的主治医师来到病床前,告诉我们下一步的治疗安排,要旨就是还需要在母亲的左心房里安装两个支架。母亲一听,立刻紧张起来,医生自然少不了一番解释和开导。杨秀清这时凑过来,说:“没得关系,我的心脏里都装了五个!”这一段时间以来,母亲与杨秀清已经很热络了,这一老一少经常霸着病房里的电视机看女排大奖赛。母亲大概是从杨秀清看大奖赛的生龙活虎,相信了心脏里再增加两个支架也不过尔尔,因此放心了,释然了。主治医师笑了:“五十五床,你的话比我的话还管用啊。”
两天后,当母亲手术后回到病房时,竟调皮地比划着手指,对杨秀清做了一个“V”型手式。
这天下午,杨秀清的电话响了,他拿起手机,看了看,眉头皱了皱,接听起来。听了两句,他急急的对电话那头的人说:“你不要来,你不要来,我在外面旅游!”
病房里的人相顾愕然。
杨秀清此时也不顾我们,继续编他的谎言:“在哪里?九寨沟。这里的景致真是太美了,好得不得了!你看这山,青翠欲滴。你看这水,清澈见底。”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病床的被子上画,似乎他的手指是金手指,可以在被子上画出青山绿水来。他可能是不给对方插嘴的机会,也可能是为了打消对方的怀疑,各种各样的形容词从他嘴里倾泻而出,真亏了他平时的寡言少语!
正在他大肆编造谎言的时候,送药的护士来了,叫了一声:“十床,拿药。”杨秀清大惊,忙捂住手机,但显然已晚了,电话那边连连传来一个女人的大声询问:“什么拿药?你是不是又住院了?”
“没有、没有,不是拿药,人家说的是‘拿哟’。是我们一起旅游的人,买了吃的,劝我们拿来吃。”(在渝州话中,药不读‘Yao’,而是读YO)
对方似乎被他糊弄住了,没有继续追问,两人又聊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傍晚,杨秀清见我服侍完了母亲,准备出外吃饭,叫住了我:“一起走,我也想出去吃点东西。”
“好啊,走吧。
当我们走出医院,来到大街上时,杨秀清问我:“去哪吃?”。我指着前面不远的地方:“乡村基。”杨秀清欣然同意。
此时的乡村基,已过了高峰期,就餐的人不是很多。我们进去后,杨秀清说:“我们各买各的,就不要哪个请哪个了。”我点头同意,说了声“好。”然后去排队买餐,而杨秀清却先去了洗手间。我买了一份“酸米”和一杯饮料。坐下不一会,杨秀清也来了,我一看他端着的东西,不禁“哈哈”一笑,原来他也是买的一碗“酸米”,一杯饮料。看来,君子于味,有同嗜焉!提起“酸米”,我要饶舌几句。“酸米”,全称是“酸菜肉丝米线”。为图方便,买者与卖者都简称为“酸米”。当你点餐时说一句“酸米”后,服务生会冲后厨喊一嗓子“酸米!”不一会,一碗汤色鲜亮、微辣、味鲜的“酸米”就出现在你的面前。乡村基十余年来,变化不小,但唯独这碗“酸米”没有变化,当然,价格还是变了,从开业之初的四元变成了十元。
就这样,在舒缓的轻音乐中,我们品尝着各自的酸米。我咀嚼着,想起了下午的那一幕,不禁笑了起来。
“笑啥子?”杨秀清问。
“拿药。拿哟。”我说“你还真会编!”
“哈哈,”杨秀清也笑了“没得办法,只好这样说噻!”过了一会,他抬起头,问“想不想听这中间的故事?”
当一个人有话但不想对你讲时,你逼着人家讲,人家会觉得难堪。而当他想讲你又不想听时,人家会难受。
为了不让杨秀清难受,我豁出去牺牲自己,爽快地说“讲啊,我当然想听!”
杨秀清开始缓缓的讲述了,在他的叙述中,我方知在他的嬴弱身躯后,竟然还有这么凄美的一段故事。
故事的主角就是杨秀清以及下午打电话的那个女人——珂,珂是杨秀清最要好的同事王铭的妻子。故事开始在1988年。那天早上,大家在做产品测试的准备工作,这时王铭接到所里的电话,让他即刻出发去外地谈一个项目。杨秀清说:“王铭,下午走吧,我对这个产品的测试把握不大,你在我的胆子大一点。”王铭同意了。谁知就在测试刚开始不久,产品意外起火爆炸,王铭当场不幸身亡。那段时间,杨秀清在所里、在家里、在珂面前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我不该让他留下来,我不该让他留下来。”
王铭的去世,让珂和孩子成了孤儿寡母,杨秀清出于朋友道义,也出于内疚,挑起了照顾孤儿寡母的担子。举凡珂家里的杂事,杨秀清基本上都包揽下来。对杨秀清的举动,所里的人都赞声一片,家里的人也表示支持。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过了下去。孰料未过多久,一件事却横生风波,将杨秀清置于很不利的位置。事情的由来是这样。所里热心的人见珂孤儿寡母的确可怜,就为珂介绍了一个对象,,这男的也不是别人就是所里的副所长。这副所长比珂大六、七岁,离婚有一年多,孩子随母。这副所长听说介绍的是珂,欣然表示同意。对此事,珂也未置可否。大家瞧着这是一件好事,都极力促成。谁知这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极力反对,坚决阻挡。这人不是别人,就是对孤儿寡母关怀备至的杨秀清。所里的人都觉得奇怪,珂能够重组家庭,对杨秀清也有好处噻,你也有精力放到工作和自己的家里去呀。何况珂能够嫁给副所长,也算是有了一个不错的归宿啊。人们纷纷劝杨秀清不要横生枝节,但杨秀清根本不听,竟到珂家登门劝阻,本来尚在可否之间的珂,听了杨秀清的一番话,竟态度坚决的对介绍人说:“我听杨大哥的。”这样,在大家看来一件极好的事,生生的被杨秀清给搅黄了。
这下所里就开始有杨秀清的流言蜚语了,暗地里有人说:杨秀清关心孤儿寡母是假,觊觎朋友的妻子是真。对于流言蜚语,杨秀清采取了“三不”主义,不解释,不辩白,不恼怒。
不管群情如何汹汹,遇到了杨秀清的“三不”主义,时间一长,事情也就偃旗息鼓了。不过所里细心的人还是注意到,此次事件的另一个当事人——那位副所长,他的态度相当奇怪,竟然也是“三不”主义,不言,不语,不恼。
故事讲到这里,杨秀清停了下来,喝了一口饮料。趁这机会,我问,:“这事我也觉得奇怪,你为啥不赞成这桩婚事,这事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是好事呀,不要说所里的人讲闲话,连我都觉得你居心不良!”
杨秀清放下杯子,笑了:“看看,你也不能免俗啊。”他顿了顿“你看过二月河的清帝系列小说吗?”
“看过啊。”
“书中说的兔子知道是什么吗?”
“知道,同性恋呀。”
“那副所长就是同性恋!”
“哦,是这样啊?”我恍然大悟“不对呀,副所长不是结了婚,而且还有孩子吗?”
“同性恋就不能结婚吗?有的同性恋迫于社会、家庭的压力,还是会结婚生子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采取三不主义。”
“是啊,我总不能为了洗清自己,满世界去嚷:副所长是同性恋,副所长是同性恋,那不毁了人家呀!”
“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
“你说。”
“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同性恋?”
“我与他老婆是同学,当时为了保全他们的婚姻,费了我不少口舌,最后她把这事一说,我就无话可说了。”
同样,我也无话可说了。
生活在继续,杨秀清在人们的眼光中坦然地照顾着母子俩。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不知不觉王铭已走了两年了。这期间,在副所长之后,人们又陆续给珂介绍了一些人,但珂都婉言拒绝,但这些拒绝都与杨秀清无关,反而是有几个人还是杨秀清介绍的。人们在猜测珂的心思,猜测她为啥不愿意向前走一步。渐渐地,看着杨秀清在珂家进进出出的身影,看着珂逐渐红润的脸颊,人们似乎发现了什么,于是,关于杨秀清和珂的传言又开始泛滥起来。刚开始,杨秀清与妻子都不在意,时间长了,妻子就受不了了,劝杨秀清少去一些,杨秀清也答应妻子少去,可珂一找他,他又不忍拒绝,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他对妻子说:只要自己行的正、坐得端,别人要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吧!可是,杨秀清低估了流言蜚语的力量,关于他们的传闻越来越多,越来越逼真。后来,杨秀清的妻子受不了这些刺激,患上了抑郁症,在某一个夜晚外出后,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在离市区十几公里远的一个迴水沱里,发现了她的遗体。这件事在所里造成了极大的震动,一时间对杨秀清不利的传闻满天飞。当然最后警方的调查还了杨秀清一个清白,但杨秀清的儿子却对父亲由此生恨,他认为妈妈的死,父亲有责任,从此,儿子对父亲的态度如同路人。
后来,杨秀清辞职下海,与朋友合伙办了一个公司。这期间他仍然在帮助珂,直到由于公司的需要,他去了北方的一个城市,这帮助才停止下来。在异乡,杨秀清与珂刚开始还经常通通音讯,后来由于事情多了起来,联系就慢慢少了,再后来,杨秀清的人生发生了一连串的变故,先是公司破产,后是患病,杨秀清自顾不暇,与珂就断了音讯。不过,他听熟悉珂的人说,珂生活得还不错,好像还开了一个火锅店。97年,杨秀清回到渝州由于不能正常工作,再加上医疗费开支巨大,杨秀清的生活日见窘迫。后来,儿子结婚,买了房,杨秀清就孤单单的一个人生活了。好在儿媳妇还不错,经常带着礼物来看他。
这一天,杨在街上却突然碰见了珂,九年不见,珂已经变成了一个丰腴的中年妇女。珂一件见杨秀清,高兴得不得了,拉着杨秀清到茶楼去叙谈了整整一个下午。当她得知杨秀清的境况后,泪流满面的拉着杨秀清说:“杨哥,我们一起过吧,你的以后就让我来照顾!”
就像一首乐曲噶然而止,杨秀清猛地停住了话头,头向后仰,微微闭上了眼睛。我没有打扰他,让他慢慢调息情绪,以他俩的经历,珂的这番话,当时必定使杨秀清如闻雷霆,以至于他回忆至此,仍然会心潮难平!
乡村基此时顾客已经很少了,几对少男少女尚在角落谈笑,舒缓的音乐在整个店堂轻轻流淌,使其成为一个吐露心声的好地方。
可是,过了一支烟的功夫,杨还是没有说话,我没有催他,这个时候,我所能做的,就是静静地等待。
终于,杨秀清说话了:“我婉拒了。”
“为什么?”我问。
杨秀清注视着窗外的灯火,缓缓地说:“中年以后,我常常做一个梦,梦到在那巷道中爬那长长的梯坎,爬呀爬呀,老是爬不到头!”
“中年人的感情问题都是沉重的。”我说“因为要考虑的东西往往不是感情本身,而是随之带来的其他问题,不过,你实在是为自己砌了几级高高的梯坎,或者说你为自己打了几堵墙,把自己的感情禁锢了。”
杨秀清敲敲桌子,曼声吟到:
“我觉得人生行路就和这样相仿,
虽然经过的道路,时刻,有短有长。
我们谁不是幽闭在一个狭隘的境地,
一瞬的昙花不知来自何从,去向何往。”
我也随口朗诵:
“只要一出了夔门,我便要乘风破浪!”(注)
杨秀清哈哈一笑:“你也读过?”
“别忘了,那个时代,我们都是会做梦的少年郎。”我回答。
他举一举手中的饮料:“相见恨晚。”
我也端起杯子:“酒逢知己。”
后来。
后来,珂用渝州女子的耿直,渝州女子的倔犟再一次希翼说服杨秀清“杨哥,这十余年来,我失去了丈夫未嫁,你失去了嫂子未娶,谁知这是不是老天爷的安排,把你留给了我,把我留给了你。如果是天意,我们何不遵从呢?我知道,你心里还有对嫂子的内疚,还有对舆论的畏惧,但这近十年的时间,不是已经证明了我们的清白么!还有,你肯定认为你的身体不好,怕给我带来拖累,可我却认为有了你,我就有了一个幸福的归宿呢!”
这么一番有情有意,有理有据的话在已经过了八、九年了,现在让我听到,我都十分动容,这个杨秀清何德何能?竟然有一个女子对他如此倾心!
杨秀清沉吟良久,对珂说:“珂,谢谢你,你的心意我真的十分感激!只是我心中的确有不好迈的坎,你给我时间,我考虑考虑好吗?”
珂倒也是个爽快女子,说:“可以啊,你考虑吧,这么多年我都一个人过了,也不在乎再等一等。”
再后来。
再后来就是等到现在,他们还是生活在各自的生活里,虽然有时他们也会见一见面,吃一顿饭,但婚姻的事离他们还很远……
乡村基打烊了。
这家后来在纽交所上市的中国快餐店只有寥寥数人了,在带着棒球帽的服务员示意下,大家都向外走去。大街上,仍然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夜幕下,闷热依旧,三大火炉之一的渝州正在展现她的火热。
注:此处引用的是郭沫若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