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丘自文远侯府闭门思过后,为行避嫌之举,因此日常起居除了在处理军务的副司营帐外,便是久居小院,很少与神机营另两司统军将佐来往走动。副都司等人来的时候,他午睡方起,精神还有些委顿,本不想见人,后来听说副都司几人是特意来恭祝父侯生辰的,心中有些欢喜,这才明谕见召。
副都司所呈之礼是一块碧玉观音,玉质细腻,奇绝庾美,可谓是不可多求的珍品,确是罕见。陆丘虽不是特别喜好玉玩之人,但见了也不免高兴,加上副都司颂圣吹捧的本事说了一车,被撩起了兴致,再看那碧玉时,自然更加如珠如宝,吩咐亲卫以紫檀镶架呈于父侯。
副都司一面满面堆笑地应承,一面趁机又恭维道:“侯爷每至战事,常有运筹帷幄而决胜千里之外,古之名将,不外如是。今虽已知命之年,可若是再临沙场,想来那些敌手也因摄于侯爷之威而不敢擅加造次,故而末将以为,当可称得上是朝廷柱石啊。各位觉得如何?”
他这个马屁拍得实在太过了,几位侍立在旁的统军将佐都不敢轻言附和,只能干笑。陆丘虽然听得心里妥帖,但其实也明白上柱国是何等样的大事,历朝武臣如无泼天军功,能得圣恩垂爱的恐怕没几个,故而也只是温和笑着,未有表态。
不过尽管如此,这番阿谀奉承还是令陆丘心情极好,大家也纷纷说着凑趣的话,帐内气氛十分欢快。正当此时,值守在外的亲卫突然进来禀道:“小侯爷,主将请您前去议事。”
“嗯,我知道了。”陆丘抿着嘴角慢慢点了点头,妖柔的目光突然变得如冰剑般冷厉,越过副都司的肩头,直射在那名亲卫的身上,狐疑地问道:“慢着,主将明谕……可是只是单单见召我一人?”
“还有铁都司……”
陆丘神情木然地顿了顿,慢慢点头。
“小侯爷。”副都司眉睫微微蹙起,挥手示退了那名亲卫,缓步上前,低声道:“彼此两方早已势同水火,这李兰无故召你前去议事,唯恐有诈呀。”
陆丘凝住了目光,细细地思虑了很久,踱步走到软椅上,向后一靠,松开紧绷着的腰部肌肉,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无妨。这里可是神机营,我又是世族贵胄后辈,按我朝礼制不可擅加开罪,有什么去不得?何况尚有铁都司同去,他爱搞什么幺蛾子让他搞便是,量他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不尽然。”副都司眸色深寒,微微沉吟一番后,方语调清冽地道:“小侯爷可别忘了,铁面生这些年没少找咱们的麻烦,若不是有咱们的身份压着,也不会较于现在这般安生呢。届时这两人若是联起手来……恐怕你我难以招架得了啊。”
“你不觉得否了更为不妥吗?诸司禁卫皆知我与其素有间隙,若是不去,那小子不趁机治我的罪才怪。”陆丘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声音像是刀锋般寒冷:“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就算有诈又何妨?他籍此套我话又何妨?一个活不过两天的人,他能蹦蹦跳跳到哪去?”
副都司目光微动,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恍然道:“也对……便容他猖狂几日也可。只是不知,若是那毒当真有那般手段,届时小侯爷你有何等后手备着呢?这妄加毒杀统军主将,指挥使大人那里怪罪下来,你我也有所担待不起呀。”
“怎么?难道你还怕我失手不成?”陆丘眸光瞬间犀利如刀,悠悠一笑,“那毒寻常人莫说解了,看都看不出来。且毒性最起码要两三天才能散出来,等他死了,就算云阳再有所怀疑,死无对证,无非是拿几个无关紧要的火头卫出出气罢了,能奈我何?她若是出气也好,届时我也可以差方御史参她一本。若是不出,那便让她忍着吧,反正心疼的又不是我。我得不到的东西,向来毁之。”
“还有啊……”陆丘略有停顿,喝了口置于案上的清茶,方淡淡地道:“你可别忘了,明日便是父侯寿辰,左督卫虽是军纪严明,但于情于理,我总归需要回侯府祝寿得吧?也应是留宿家里几日得吧?届时尔等自可借此缘由,登门拜寿,与我酩酊大醉,免了回营当职之苦。等到他毒发身亡,谁敢擅加问罪于你我?他居有客卿之尊不假,案子上达天听,皇上御审也查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账目之事自然而然也就无疾而终了。想来那位也因此大悦,指不定何等样的赏赐呢。”
副都司眉睫轻挑,眼珠转了一下,趁机恭维道:“小侯爷当真是英明神武,他李兰就是个废物……”
“行了。”陆丘面上流动着凌厉且阴郁的笑容,似乎极为受用,摆摆手道:“主将谕令来的也不算早了,我若再不去,可看不到他生生吞下烈毒的好戏了。这几天我着实约束了紧些,尔等若是无事,后厢房那里有上等美酒,便解解馋吧。但不可擅加张扬,毕竟面子上的功夫儿也要做足嘛,至少也要等他死讯传来,届时大家再畅饮一番也不晚。”
诸位统军将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禁莞尔笑了起来,抱着拳笑嘻嘻道:“谨遵大人谕。”说完,便彼此客套拉拉扯扯进了后厢房,准备好好养养鱼了。
反而陆丘满面春风,略略整理了下身上衣胄后,便大踏步出了小院,一路在云阳府亲卫带领下,过演武场,过辕门,在主将营帐前停留片刻后,方迈步走了进去。
陆丘进来时还是他一贯的样子,衣胄鲜明,神态倨傲,一举一动带着世族风气。虽然帅位上李兰的表情明显不同于寻常,他也只是微微掠过一抹讶然的表情,随即仍如往日般行军中重礼。
“末将参见大人。”陆丘一个拳抱下去,半天没有回应,他自然也不能起身,只好保持着躬身的姿态。主将营帐内一片死寂,这个时候李兰不说话,谁也不敢多哼一声。
僵硬的气氛延续着,那甚至比狂暴的叫骂更令人难受。铁面生抿着嘴,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陆丘没有他那么镇定,但也勉强控制好了自己的呼吸节奏,偷眼看着端坐帅位上的年轻人的表情后,心中登时一突,鼻息渐有不稳。
因为李兰的眼锋,此时正死死地盯在他身上,仿若一潭寒水般冷彻人的肺腑,令人不寒而栗,良久之后,方抬头指着他,语音如冰:“陆丘,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