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隆启十三年五月初八,黄道吉日。
自领谕谢恩后,李兰深知进宫面圣终究是难以避过的,无非是早晚之事罢了,故而未觉得过于意外。只是皇帝初召见一介白衣,自然不可擅加怠慢,总归事先做些准备才是,至少在衣冠礼制等锁事上仍需细加雕磨,故而云阳府着实忙碌了一番,李兰亦戴好了佩玉头冠那等繁文缛节之物后,方出府而奉旨入宫。
晨露渐上柳梢时,中年人已然备好了宝璎朱盖的马车,准备前往皇宫。云阳公主虽说身份显赫,但皇宫这等重地毕竟不是菜市场,不能想陪着一起去就一起去的,故而尽管担心的担心,好奇的好奇,但终究只有李兰一人独自上车,还顺手把一件差事丢给了姜若嫣——照顾侍女小月。
车行至宫城外,换了青罗小轿,望之巍巍两仪门,李兰自觉心神有些激荡,不免忆起昔年恩师经此华门时该是何等样的意气风华,不知此番上了朝堂,是不是真的合了他的心意。默然良久后,李兰方闭目凝思,渐复灵台清明。入了两仪门后,则由随侍在旁的小黄门引领,行过重重朱阁,避过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那等清晨流脂的风流贵地,方来到西南紫薇殿。而小黄门交待李兰只需在暖阁静候圣驾后,便恭顺地退了出去。
殿内掌着温黄的烛灯,极具考究地自御座下到殿门齐齐两排河阳花烛,倾目而望不下百仿若离人泪,烛中灌有沉香屑,火焰明亮,香气清郁。李兰则踏在光滑如镜的水磨大理石地面,将手笼在袖里,闲闲地品鉴那些如意云纹图案,借以消磨聊聊光景。
不知几番细思量,殿外金磬轻响。司礼官高呼道:“皇上驾到——”
李兰略有怔仲,自是急忙依礼却步退至角落处,等那道黄袍身影在殿上正位落坐后,方上前行山呼之礼:“草民李兰参见陛下。”
紫薇殿大而空阔,殿中墙壁栋梁与柱子皆饰以云彩花纹,意态多姿,斑斓绚丽,全无龙凤等宫中常用的花饰,至于那赤金九龙金宝璀璨的宝座上方坐着的正是大周朝的当今天子。
皇帝已过花甲之年,两鬓斑白,面有皱纹,但行动气势,仍是雄威尚在,没有半分龙钟老态。降谕平身后,他的炯炯眸光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御座下首的李兰身上。
对于九五至尊的皇帝陛下而言,什么江南尽唱劝君学,什么三步成诗惊长安,统统都是距离高贵庙堂太远的事情,他之所以对李兰有兴趣,也不过是因为想要看看云阳私心暗选的客卿先生是何等人物罢了。
有风盈于暖阁,拂起李兰那袭月白衣衫,烛影隐隐摇曳间,令整个人透着股朗月清风般的气质,加之举止毫无羞缩之态,落在老皇帝略带犀利的眼中,不禁暗自点头甚感满意,当下颇有兴趣问道:“云阳向朕举荐,说你才冠群伦可做其客卿先生,恭王也对你大加赞赏。然则国子监尚未禀告你之姓名,不知你可有异议呀?”
这便是明知故问了。李兰依言温文有礼地答道:“回禀陛下。草民尚未参及秋试,故而无登第之名,国子监乃是精修天下识学之地,草民不过是一介愚人耳,已是自敢惶恐,又岂能有所异议呢。”
老皇帝眉睫轻挑,似乎想要从那双宁静无波的眼眸中寻出什么情绪来,但最终徒见一汪清澈又似幽深的平湖水,只得作罢。半晌后方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温言道:“既无功名,又不可修学国子监,若是朕轻易诺及云阳所请之事,恐是济济朝臣尚且不应承,故而终需一番考量才是。朕偶感闲舒,亦有所闻那篇劝君学,想来你腹中也应有几分才学,朕这里有三篇时论文章,你且看来,向朕指出较优的那篇。”
“草民遵旨。”
李兰从黄门内侍手中接过文章,细细扫过其上的墨字后,登时头大若牛,暗想这他妈哪跟哪啊,自己虽说书卷读的不少,可远未达至擅意品鉴文章的地步吧?何况三篇文章字里行间实属不易参透其意,但已然骑虎难下,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略加思忖后,李兰方道:“回禀陛下,《民治》篇最优。”
老皇帝并不急于问话,而是端起御座旁安然置着的琉璃茶盅,徐徐地吹散杯中热气,白气氤氲而透过垂在面前的十二旒白玉珠,遮住龙颜,愈发看不清他的音貌。半晌后方不经意地问道:“哦,何以见得啊?”
李兰凝眉略有沉思,额上渗着薄薄的细汗,因为焦虑,他笼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慢慢地磋磨,不知不觉间,指尖已搓得有些发红,认真索着对策,正于此时,他忽发觉此篇文章未对“景”字擅加避讳,眸中不禁掠过一抹亮光,当下语调清和道:“回禀陛下,此文帝王气象,草民岂敢品鉴?”
老皇帝眉睫方动,容色愉悦的赞道:“果然有着眼力,你已是云阳客卿,那便不必再以草民自称了。”
李兰闻言方舒一口气,微微沉吟了一下,方道:“臣遵旨。”这三个字语气淡淡,浑似没有把这圣眷恩宠放在心上,只是恪守礼节罢了。
气氛有些微妙且沉闷的尴尬。老皇帝审视着李兰那素白清减的面容,默然沉思了半晌,方挑眉问道:“朕且问你,不久前云阳所献的剑器浑脱舞,可是你所创啊?”
李兰心头微震,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的放开了衣角,笑道:“回禀陛下,若说剑器浑脱舞是臣教于公主殿下不假,但这等可惊圣听的舞可又岂是愚臣所创的呢,实乃是臣昔年游历北凉时,遇一公孙氏所教于臣,这才能令陛下观其激昂之舞,方为臣之所幸。”
老皇帝目露感怀之色,道:“此等舞乐既可令济济朝臣慨服,也当可位列国舞之选。只是想来那公孙氏应是与你有缘,这功劳怎么说也可有你一份,你不妨说说看,要何等赏赐,只要不太过格,朕自当应承下了。”
“陛下深恩厚情,臣岂敢擅加索取。”李兰两世为人,自然不是仅仅靠着一腔无意义的恩赏,便可对其感激涕零的庸人,当下拱手为礼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既有此缘遇舞乐宗师点拨一二,当应为国分忧,臣不过是献与陛下罢了,已是实属惶恐,何谈浩荡皇恩呢?”
低头看着御座下首的年轻人,老皇帝突然觉得神思一阵恍惚,胸口如同被什么碾压了一下似的,疼痛如狡。
一个被刻意遗忘了多年的身影掠过脑海,那挺拔的姿态,那宁折不弯的腰,那视皇恩如粪土的性情,和那双如同古井无波宛若禅定的眼睛。这个年轻人与那个人实在太像了,仿若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若是当年没发生那些事,自己会不会一如往昔般,与之挥斥方遒?
只可以光阴如水,逝不复返。也许就是因为华发早生,暮暮垂老,才会惊觉当年还是优柔寡断,放过他人却害了那个人,使之成了幽居在自己心头最深的伤口,无人能够察觉。
良久之后,老皇帝方缓缓睁眼,视线倾注在了安然静立紫薇殿下的李兰身上,语调略显低哑地问道:“朕且问你,今年清明时节……汝师……墓前可蓬蒿渐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