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夜风晚来清凉,卷了残暮碎叶,巷内人影摇动。踏雪荀梅既已被李兰识破来历,且恭王殿下尚再旁观望,自知再打下去,自己也讨不得什么好来,故而并不进逼,只是以犀利阴寒的眸光紧紧盯着南楚正使夏云泥不放。
因为知道眼前这人乃是堂堂西魏剑宗之首,恭王姜无忧有意走在了前面,将李兰挡在了身后,拱手为礼道:“都统大人,贵国使团已居鸿胪寺日久,平素尚无走动,怎么都统大人这个时候反而赏光莅临了?”
踏雪荀梅默然站立,因为他脸上带着人皮面具,故而看不到他表情为何,片刻冷场后,他抱拳还了一礼,道:“敝国使团素喜雅静是不假,只是敝国四皇子无故于落潇湘受了这位先生的讽喻,四皇子虽是久居长安,可总归是我朝嫡亲宗室,我若不来看看,那才真是国颜无存。”
李兰闻言淡淡笑道:“莫非都统大人此来,是想替贵国四皇子教训我一下出出气?那可真是太冤枉了,我与恭王殿下想来落潇湘寻乐罢了,无奈位卑言轻,贵国的四皇子又出言相激,这才勉为其难耍了些小手段。还请都统大人海量而涵才是。”
踏雪荀梅眸色如雪,如刀刃般直逼李兰的眉睫,语调清寒地道:“你们大周人素来狡言善辩,恐难信服。教训不敢当,我不过是来看看先生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竟能逼得敝国四皇子羞愧无颜而归海棠宫罢了。”
说的当真是轻巧。李兰垂下眼帘,掩住了眸中的冷笑,但却很识趣地当做没有听明白般,将手笼在袖里,仍是一派云淡风轻:“都统大人看人,莫非都是凭空跃出,劈开人家马车顶来看的麽?”
恭王听他这样说,脸色立时阴沉了几分,道:“若是都统大人觉得有权向敝国问罪,为何不递交国书,明着来看?偏是未经照会,便于我大周国都随意攻击公主府的客卿,是何道理?”
踏雪荀梅哽了一下,显得有些难以回答。他自持武功高绝,暗中蛰伏想要看看这位不见经传的李兰到底是何等人物,原本的打算并非想要真的伤人,不过是试探一下深浅就走,谁知李兰身边竟有堂堂南楚正使夏云泥尾随,登时便被缠斗住了,结果不仅没走成,身份尚被识破,落了如今这般尴尴尬尬,不好解释的境遇。
不过虽然理亏,踏雪荀梅却不想示弱,看着李兰素白清减的容颜和闲淡安宁的微笑,当下语气冷傲道:“我从不为已经做过的事情后悔,既然得罪了先生,恭王殿下想怎么办,明说好了。”
“本王当然是……”恭王姜无忧正准备说当然是要先把人扣下押往右督卫再说,突然感觉到李兰暗暗在自己屁股上捏了一把,亏得他反应快,立即改口道:“当然是被你攻击的云阳府先生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了……”
听到这么离奇的说法,踏雪荀梅不免有些讶然,视线忍不住投向了房檐下安然静立的李兰。无论是从身份地位,还是年龄资历上来看,现场能做主的都应该是恭王姜无忧才对,难道这个李兰在大周朝中地位如此超然,竟能让一位皇族宗亲都俯身听命?
“殿下真是给在下出难题啊。”李兰一看便知道踏雪荀梅在惊讶什么,不禁笑了笑,但神情却很轻松,“都统大人适才一剑西来,只击碎了朱盖,却没有伤人,对这些随从也手下留情,未出杀招,显然并无意想要兴风作浪。不过贵国四皇子一事,无非是稍有摩擦罢了,谈不上什么讽喻的,故而还请都统大人万望勿怪。”
踏雪荀梅领西魏禁卫副都统之职已历多年,自然不是笨人,立即便明白了李兰的言下之意,不过是为了西魏的颜面,并不是非要把事情闹大方肯罢休,于是顺着台阶就下来了,道:“先生既是这等说辞,我也没有不信之理。今夜实属惊扰到了殿下与先生,改日我必会携礼赔罪。”
“都统大人客气了。”恭王朗声笑道:“本王相信都统大人乃是一言九鼎之人,宵禁将至,既是如此,你我便在此分道而归吧。”
虽然李兰已然表露出放他离去之意,但踏雪荀梅还是没料到恭王竟答应的这般干脆,原本打算尚要经历一番恶斗的准备没了用处,反而呆了呆。不过他心中深知身份暴露的自己决不宜再在巷里多留片刻,略略怔仲后便反应过来,抱了抱拳,不待南楚正使夏云泥相拦,掠身而纵跃,便消失了身影。
事情当然并未就此结束。李兰的视线缓缓落在安然静立的夏云泥的身上,拱手为礼,语调温和地道:“还请谢过夏公出手相助之恩。”
“举手之劳罢了,何谈如此重恩。”夏云泥将身子徐徐转了过来,直视着李兰的眼睛,用极慢的语声道:“适才心切剑器浑脱舞,故而冒昧尾随先生至此,还请勿怪。如今既已相安无事,我便不多加叨扰了。”
李兰微微怔仲后,方凝住脚步,静静地道:“夏公慢走便是,恕在下不可远送。”
南楚正使夏云泥轻轻点头,攸忽间便已去无踪影。
待到从气息上感觉到两大绝世高手真的已远去后,恭王俯身检查了一下伤者,见他们只是昏迷,并无大碍,这才转身将李兰拉到一旁,轻声问道:“先生,为何要放他走?”
李兰仿佛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将手笼进袖里,闲闲问道:“殿下可否有把握生擒踏雪荀梅?”
恭王姜无忧面露苦色,道:“这个……若论江湖实力,恐怕只有当今左督卫指挥使大人能够与之相争一二来……”
“就算指挥使大人亲来,生擒了又如何?”李兰淡淡道,“是杀了他,还是一直囚着不放呢?”
恭王似没有想到过后续处置的问题,有些踌躇。
“他是西魏禁卫副都统,魏帝心腹之臣,无论是杀是辱,魏帝和剑宗都不会善罢甘休。届时为了一个踏雪荀梅,若是导致两国纷争,边疆难安,你我该如何自处?”李兰叹了一口气道,“百姓何其无辜啊……”
“可是……”恭王秀眉略略蹙起,“难道就这般放过了他们?”
李兰遥望着海棠宫的方向,眸色中隐隐涌起风雷之气,薄唇轻抿,冷冷道:“当然不会这般轻易放过他们,只是非常之期行非常之事,他日若腾出空来,有得是机会与那位四皇子较量。”
“不错。”恭王也笑道:“”本王平素最喜找宇文拓的茬,到时可别忘了让本王给你打前锋哦。”
李兰跟着一笑,凌厉之气瞬间消失,又恢复了月白风清的样子,转头问道:“殿下你不是回王府了吗?怎么又想起回来看看?”
“宇文拓素来眦睚必报,路上本王察觉不妥,故而赶紧追了过来,幸好先生没事,不然云阳肯定又要请我吃鞭子了呢。”
“眦睚必报?”李兰两道长长的秀眉一皱。
“是啊,想当初有家膏粱子弟跟他争君再来的艺妓而已,最后宇文拓竟然把他全家都给坑进右督卫天牢里了……”
李兰缓缓迈步向前走了一段,把两只手的指尖放在一起,一面搓弄着一面沉思。片刻后,他回过头来,语调坚定地道:“殿下,明日一早,你便马上进宫,向皇帝陛下禀告今天与宇文拓争忿一事。”
“为何如此啊?不是暂时放过他吗?”
“就是因为已经放过他了,殿下才要进宫,既是禀告,也算是请罪。”李兰黑幽幽的双眸深不见底,“因为你若不说,很快就会有人向皇帝陛下奏报你无故辱及西魏国颜了。”
“不尽然吧?难道济济朝臣都他娘眼瞎了不成?”恭王略有吃惊,“先生又是怎么知道的?”
“殿下,你莫不是以为踏雪荀梅此来真的是未经四皇子首肯应允吗?”李兰羽眉轻展,轻笑道:“西魏使团借机有何行事姑且不谈,夏云泥可也是目睹者,殿下以为他不会趁此良机挑拨两国之间的和气?再者宇文拓可否归国这等风口浪尖上,会不会有不开眼的御史因此而参殿下一本不说,便是皇帝陛下那里也有失恩宠……殿下可别忘了,济济朝臣是因何望风向而动的……”
虽未太过言及朝堂局势,恭王心思何等通络,知道他意指东宫太子与睿王罢了,只是碍于皇族情面,未擅加多言而已。略显失神后,恭王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语声道:“可父皇那里总归知道些什么吧?”
李兰看他神情,已知他明白了过来,又道:“当今陛下自当是圣心独运,但此事绝非关乎于意气之争,只怕是有人欲将殿下也拖入这趟浑水中来,朝堂仿若虎穴,届时不知会有多少凶险等着殿下呢,我们不能冒险他们什么都没做。故而殿下必须赶在前面,主动向陛下提及此事。当然,万万不可言及我遇伏一事,单单只提落潇湘争艳便可。只要将此事定性为无关大局的争风吃醋,那么再有何等样的云诡波谲,尚不可波及到殿下身上来。”
“嗯。”恭王默然半晌后方道:“父皇现在还无意与两国交恶,若真是因你我之故而平添间隙,恐怕两位皇兄不会给本王好果子吃。”
“那也要殿下回禀清楚了陛下方可,若是耽搁了,说也不说,皇上得知必会生疑,”李兰推了推恭王的胳膊,“殿下,宵禁将至,快回王府准备吧。”
“可是这里……”
“差不多都该醒了,我自己回去便是。”
“这可不行,万一踏雪荀梅暗中折回对先生下手怎么办?”
李兰有些好笑地瞅了恭王一眼,低声道:“殿下,你莫不是以为踏雪荀梅是傻子不成?偷鸡不成再蚀米这种事他干不出来的。”
恭王微微怔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决非拖泥带水之人,故而李兰这般说辞,他便不再婆婆妈妈,道了声“保重”,便飞身离去。
李兰检视了一下地上的人。踏雪荀梅并不想在大周的国都里真正伤人,下手极有分寸,未几就全部苏醒了过来。这里离云阳府已不算太远,李兰不让人重新雇马车,由家奴扶着借力,自己步行,进了云阳府,再把恭王的护卫全都打发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