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家的时候,眼前的景象顿时让我惆怅不已。那棵接骨树,那棵已经在我家院坝中生长了三十多年的接骨树,居然被人锯得只剩下一截树桩了。锯痕深处,属于生命的汁液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我默默走过去,轻轻摩挲着那些冰凉的汁液,摩挲着伤痕斑驳的树端,宛如摩挲着一段沧桑的岁月和生命中那些与生俱来的苦难与不幸。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站着,仿佛一站就是几个世纪。冷风一阵一阵地吹着,我茫然的思绪也云雾似的在无边的旷野中飘飞起来。
我的接骨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是我遥远的童年中不可或缺的伙伴。听奶奶说,我刚出生不久,母亲就请了一个八字先生给我算命。八字先生神机妙算了半天之后,就毫不客气地告诉母亲,说我命贱,五行缺火,要在一棵容易成活的树,才能保我无灾无难,长命百岁。于是父亲第二天一早就跑到山那边大舅家砍了一根接骨树的枝条来,点上香烛,烧起纸钱,然后虔诚地把树枝栽好。
我出生在三月。三月是一个阳光明媚、春风荡漾的季节,再加上春雨像观世音菩萨净瓶里的甘露水似的天天浇洒,那棵用树枝做树苗的接骨树,竟然奇迹般地在我家满是石头的院坝****出芽叶来了。到我能够记事的时候,它已经长得很高了,而且枝桠交错,树影婆娑,阳光照在上面,也只能楼下丝丝缕缕的光斑来。
我每天所做的事,就是放牛、割草、讨猪草。回家之后,就和寨子中的孩子们在树下玩陀螺,捡石子,验母猪窝,跳板······每当我们把这些游戏玩厌了,或者有人生气了,就坐跷跷板。我们一边跷,一边念起自编的儿歌:跷跷板,板板跷,一头矮,一头高······念着念着,有一端的人突然一放,另一端的人就仰面倒在地上。于是大家都笑将起来,刚才还在生气的人也高兴了,站在一边幸灾乐祸地拍巴掌。
我们玩得忘乎所以的时候,父亲常常静坐在树下的石头上,一边悠闲地抽着他的叶子烟,一边甜甜地笑着。他一句话也不说,但眼睛快要眯成一条缝了,而且里面全是明亮的阳光。
有一天中午,我刚放牛回家,就听见浓密的树叶间传来吱吱的鸟叫声。我顾不得吃饭,就嗖嗖嗖地窜到树上,扒开树叶,里面团团的一个大窝,窝里茸茸的卧着四只小鸟。羽毛都快长齐了,灰黑灰黑的,稀疏缀着几点白斑,嘴角的两边嫩黄嫩黄的,头上还有一个髻。这种鸟儿我已经认识很久了,我认识的大约是它们的父母。它们经常在我的头顶上低低地飞过,清脆的叫声常常把我痴迷的目光拉成两条会拐弯的线。正当我想入非非的的时候,树枝咔嚓一声齐齐折断,我也象伽利略从比萨斜塔上扔下的铅球似的,随着自己的惊叫重重地摔到地上。和我一起摔下来的,当然还有一截树枝,一个鸟窝,以及我中惊恐不已的四只小鸟。唉,现在想想,伽利略的实验也真够神奇的了,几种东西居然能够同时着地。
此时父亲已经回家了,听见响声,就飞快地从屋里跑出来,静静地看着我,见我并无大碍,笑笑,就把我抱回屋里。过了一会,我才觉得脚颈子火辣辣地疼痛。父亲给我揉了了揉,用左手捏住小腿,右手拿着脚掌扯了几下,又轻轻地摇了几圈,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没事,你先睡一下子。”于是提着锄头出去了。没多久,父亲就拿着一大把接骨树根和树叶进来。他把树根放在盆里洗干净,和树叶拌一起捣绒,对上烧酒,给我敷上。一顿饭功夫,我的脚就不疼了,过了几天,便完全好了。直到后来,我读了一些医书之后,才知道这种树确有活血化瘀的功效,可以用来治疗跌打损伤,风湿痹痛。
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就和我移居小镇边上。空闲时候,我总要回去看看,看看我的接骨树,看看我童年的天空和云影。然而,眼前的景象却令人触目惊心。后来,我终于知道,这棵接骨树,先是被大雪压断,随后就被寨子里推豆腐的人当柴锯走,锯成这个样子了。此时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祈求与祈盼了。祈求太阳多给它一丝温暖,祈求春风多给它一缕抚慰,祈盼它能够绝处逢生,祈盼它能够重见天日。
今年夏天,我又鼓起勇气去看望我心疼不已、牵挂已久的接骨树。刚刚踏上院坝,我的双眼就像旷野中的小鸟找到蓝天一样。那棵接骨树,那棵曾经被大雪无情压断,被人贪婪锯掉的接骨树,竟然从树桩的周围长出繁密的枝桠来了。枝桠泛着厚厚的翠绿,叶片在微风中飒飒摇曳,似乎在向我致意,又仿佛是挑逗它久别重逢的老友。正当我暗自窃喜的时候,那些历尽沧桑重新长出来的枝叶间,又传来了久违的鸟声。此时此刻,我虽然童心未泯,但我终于没有童年的举动了。我只是静静地坐在婆娑的树影下,坐在小鸟清越的叫声里。面对着从叶缝间漏下来的点点阳光,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叨咕:这就是父亲为我栽种的树,我生命中的接骨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