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我翻开《红楼梦》看了几页后,丢在桌上匆匆出去了。中午回来,原本完美无缺的书,竟然破损了好几页,从上面到下面,从右边到左边,一直破到书的腰际中,似乎椎间盘都快要脱出来了。对于嗜书如命的我来说,自然是一边心疼不已,一边赶紧找出透明胶,小心翼翼粘贴起来。“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正当我修补之际,这几句偈映入了我的眼底,同时映入我思绪里的,还有大荒山、青埂峰和坐在被女娲遗弃之石上的默默叹息的瘦哥哥曹雪芹。
“曾拜瑶池九品莲,希夷授我指玄篇。”此时此刻,一部破烂的《红楼梦》,就像希夷指玄篇一样,瞬间让我明白:一个作家,一个卑微而苦难的作家,即便才高八斗,像曹子建,也只是无可奈何地写一些“煮豆燃豆箕”之类的小诗或者《洛神赋》之类的消遣文字。作家的功用,充其量只不过是缝补自己破碎的心灵而已。曹雪芹用一部残缺的《红楼梦》缝补他的心灵,我却用一卷苍白菲薄透明胶缝补他的《红楼梦》,这也许就是一种缘分吧,说不定这圈透明胶就是曹雪芹所化,他在一个既定的时刻幻化成透明胶,又在一个特定的日子被我买回家中,然后借我之手自己缝补自己的作品与心灵。
“《史记》为太史公止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于《西厢》,曹雪芹寄哭于《红楼梦》······”刘鹗在《老残游记》中深刻地道出了写作之道,换句话说,刘鹗也是以《老残游记》哭泣的,“然而哭泣矣者,人之成始成终也”。作品是作家苦难的心灵史,是作家痛彻心扉的思考与叙述。不论他们思考的是自己的遭际或者芸芸众生的苦难,他们都以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与心灵对话,与文字交流。
我们都熟悉《三国演义》吧?开头《临江仙》一词的作者不是罗贯中,而是杨升庵。他因为多嘴多舌,想管皇帝家事,结果两次被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充军云南。他路过贵州的时候,,写了一首《苦柏行》:“宁可食黄柏,莫作贵州客。宁食头七醋,莫行贵州路。”
他虽然有许多抒发历史兴亡之词,但总是从大处落笔,叙写是非成败转头空之感,而这一首《苦柏行》却抒发了发在贵州的不同寻常的遭遇。我很小的时候,父亲曾给我讲过杨状元的故事:“别人有年我无年,煮熟猪头要现钱。有人问我名和姓,我是充军杨状元。”父亲所讲,是不是杨升庵在贵州的遭遇呢?时至今日,已经不得而知了。而我觉得,能和这首诗相媲美的,却是其妻子黄娥的一首七律:“雁飞曾不到衡阳,锦字何由到永昌?三春花柳妾命薄,六诏风烟君断肠。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夕阳。相闻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
作家是苦难的,作家的心灵伤痕累累。报国无门的屈原铸就了《离骚》,潦倒一生的的杜甫的成就了草堂诗集》,病痛让史铁生真正用生命思考生命,饥饿使莫言成为中国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如果我们的心灵没有破碎,就不要写作;如果我们大爱的情怀,也不要写作。作家是苦难的,作家的心灵是破碎的。作家抒写的不仅仅是文字,作家展现的更是是悲天悯人的生命与情怀,作家其实是缝补人类心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