殴冶流云低头默然,片刻后,抬头道:“你说吧!”
风无声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忽地目光一寒,转头看向右侧,三道身影已经落在那里,落在了穆的尸身前。
殴冶流云也不禁皱眉,神色厌恶地看了过去,只见上官沐风探查了一下那具尸体,表情大是满意,微笑着起身,道:“不愧是逍遥剑,伤口平整,贯穿心脏,竟能让尸身如此完整,在下真心佩服!”
殴冶流云脸上神色变幻,阴晴不定,显然上官沐风并非真的赞誉自己剑术如何高超,对那尸身的幽冥摄魂眼有染指之意才是真的,便冷冷道:“你又想做什么!”
“流云兄今日为天下人除去一大祸害,必然名垂千古,我可不敢有贪功的念头,不过,既然流云兄已经得了名,应该不会介意把这颗人头送我吧!”
闻言,殴冶流云和风无声同时变色,甚至连站在上官沐风身边的张图也神情愕然,转头看向上官沐风,道:“上官师兄,我们可是名门正派啊!怎能做出这等...”
但不等他说完,上官沐风已经抬手打断他,用只有他们三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世人只会看到你成功背后的光芒,没人会记得你手段的暗黑!”
张图又是一愕,此刻在他眼中的上官沐风,已经完全展露出本性,这位阁主的唯一嫡传弟子,似乎已完全具备了慈尊阁主的气质。
甚至青出于蓝,更胜蓝!
逍遥阁这个古老的正派名门在他们师徒手中,最终会变成怎样的光景?这是张图不禁忧心的问题。
从上官沐风刚才的姿态中,他从始至终都没看过风无声一眼,不管这个人曾经有多么不可一世,现在不过是个连刀都拿不稳的半死之人,而风无声眼中的怒意,则直接被他忽略了。
殴冶流云看出上官沐风对幽冥摄魂眼志在必得,只怕不会轻易作罢,不管这双眼睛如何厉害,御剑门都不屑于在死人身上提炼法宝。
何况,那还是一具异道邪徒的尸首,死有余辜,但他仍以大义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人既然已经死了,何必在一个死人身上做文章!”
上官沐风忙道:“流云兄此言差矣,你们御剑门剑侠辈出,惊世法宝多不胜数,区区一个幽冥摄魂眼自然是无甚大用,但此异赋若能善加利用,则可以魔抑魔,既不会暴殄天物,又能造福苍生,流云兄深明大义,还请成全!”
殴冶流云哼了一声,不做理会,神色中不屑之意更重,上官沐风隐约掠过一丝激动,抱拳道:“多谢成全!”
然后,他就在众人目光注视下,手中祭出了一把赤红的剑,缓缓举了起来,一剑斩下,那血在他眼前溅起三尺高,很快便淌开了一地,化开了大片的雪。
那一片鲜红的绚丽,还带着温热的氤氲,不肖多时,血水和雪水又再度结成了冰——猩红的冰块!
风无声眼角抽搐的纹路,看去如刀刻一般的深,目光扫向身后,对着殴冶流云,他慢慢地说道:“我死了以后,能不能麻烦你把我埋在穆的身边,地狱那么黑,那家伙没有了头颅,我怕他会迷路!”
殴冶流云沉沉地点了点头,声音也是沉沉的:“是啊!你们死后是一定会下地狱的!”
“你还有别的心愿吗?”他接着道。
风无声无声的摇头,猛然间咬紧牙关,吃力地抡起他的血饮狂刃,朝着正在包裹人头的上官沐风,他的脚步几度踉跄,但始终都是一条直线,全速狂奔了过去。
就像冲向他生命的终点,冲向他来的地方,冲向夜色中,那地狱业火一般的赤色之剑!
殴冶流云没有再去看了,他伫立天地之间,负剑望着头顶陨落的流星,站在这凄冷雪地中。
半饷之后,传出了他悠悠的一声长叹,这世间再没有风无声的名号了。
那片漆黑的夜色苍穹,大块的雪轻如鸿毛,那么柔曳,那么柔美。
旂岳皱了皱眉,脸颊似有温热的感觉,他慢慢睁开眼睛,看到满天飘洒的纷纷莹莹,还以为又回到了天龙寺,但那里的夜空繁星,可比眼前的浩瀚多了。
可是,为什么耳边会有幽咽的哭声,若隐若无,如泣如诉,在他耳旁轻轻萦绕。
他努力想看清是谁,努力睁着眼睛,那是云间洒落下来的一束幽光,惨惨淡淡的,在那一道微光里,他看清了那一个凄美女子,泪眼中泛着朦胧,倒映着的只有他一人的影子…
在万物沉寂的风雪中,这般温柔的眼波,轻轻簇拥着他,连他也不知为何,在身体渐渐冰冷的同时,心底却是如此温暖,尤其在脸颊上淌落的温热,是他唯一能感受到除冰冷以外的温度。
怎么哭了?她为什么哭呢?
男人的眼泪,只能为情而落...
女子的眼泪,也是如此的吗...
那泛红的眼眶,隐隐浮现的泪水,难道,是为他?
北风呼啸着飞雪,她一头如丝绸般的黑发,在一瞬间散了开来,轻拂过脸颊,柔柔的感觉,旂岳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飘飞一般。
仿佛受到迷惑似的,他伸出不知什么时候已攥成拳的手,伸向了她脸颊,想为她擦去那些珍珠一般的泪水。
他想告诉她,不要再哭了,她笑起来的样子,才像他娘亲一样美...
突然手背一暖,她顺势把他的手背贴向自己脸颊,冰凉的手背染开满脸的泪水,姒妤声调哽咽地说着:“你一定要撑住,你看那些火把,已经能看到我们的军队了...”
旂岳眸子内蕴的光华似已淡然,冰般的冷峻也消散了,手中一松,一枚色泽殷红的宝石落进了他的衣袖,而在他衣袖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
姒妤想唤回他的神智,从手心和脸颊传来的冰凉,搅得她难喻的心疼,可是当看到他把手伸向自己脸颊的那一刻,却又感到丝丝幸福。
风雪刺骨的阴寒,吹得姒妤眼眶泛痛,她在风中温柔地绽开笑,泪水复杂得早已不知滋味,如果遇见他不是一个意外,唯一的意外——
她终究是爱上这个少年,仅仅只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可是,对于注定要爱上的那个人,哪怕是一眼,都嫌太长啊!
夜色中三道流光掠起时,随后又有十几道流光落下,一众御剑门弟子围在殴冶流云身边,看到他那染了半边血的衣裳,都是一片惊愕之色,麟川当先道:“五师叔,你怎么会伤得这样重!”
殴冶流云也不急着回答这个问题,就地盘膝坐下,此战消耗他太多的真气,体内经脉也大多受震错位,此时脱离险境,便立刻开始运功调息。
众人不敢打扰他,很快就有人发现了不远处的两具尸体,一具已经被斩去头颅,剩下一具则是风无声半跪在地上,手中扶着一把入地三分之一的大刀,他低垂着头,正对着那具无头尸身。
场中诸如靖十三大多是御剑门后辈,一时间竟没有人认出那具半跪尸身的身份,但麟川却是认得那把刀,吸了口凉气,道:“难怪,竟是此人!”
众人迷惑不解,靖十三看了那具半跪的尸身一眼,忍不住问道:“师傅,那人是谁?”
麟川仿佛仍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喟然一叹,道:“这世上再不会有风无声的名号了!”
殴冶流云闭着眼,却在调息中苦笑着道:“是啊!就差一点,这世上也不会再有殴冶流云的名号了!”
众人又是一片惊愕,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看殴冶流云的伤势便也能猜到,不久前刚发生在这里的那场斗法决杀,何止是激烈!
麟川又向场中抬眼一扫,果然看到了旂岳和旂横也伤重昏倒,忙命弟子们过去施救,但当几个御剑门弟子正试图向旂岳靠近时,姒晟轩却拦在众人身前,让他们暂时先不要过去。
远处,数十匹疾风战马踏雪急奔过来,后面还跟着一队万人队列的骑兵,漫山遍野火把晃动,不知有多少步兵也正向这边涌来,仿佛火焰之流一般缓缓流动,照亮了夜色。
一众身着盔甲的皇子跃下马背,大皇子姒轩辕神色匆匆,快步走到一个苗条的身影前,蹲下身,面露关切道:“皇妹,你没事吧!”
姒妤闻声向他抬起头,但也只看了姒轩辕一眼,便又低头去轻摇那具遍体鳞伤的身体,口中哽涩着发出颤音,唤了一声又一声:“旂岳!该起来了,我们要回家了!”
“皇妹...”
望着她满脸的潸然,姒轩辕的神色尤为震撼,他从未见过姒妤这般落泪,这般没有方寸,竟是为了一个男子,一个...御剑门的弟子。
众皇子看着这样一幕,也都面面相觑,只有还端坐在马背上的李贽,也不向三秦王朝的皇子们道别,黯然地调转了马头,先行离开了。
这里的黑夜,似乎真的很漫长,只是北风不知悲,眨眼已覆盖了这里刀光血影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