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二十。江府。
野儿睡了吗?夫人端坐在床榻上,还穿着会客时的那身衣裳,还画着没卸的妆。
江四夜坐在卧房书桌旁边的椅子上,耷拉着头,今天他的脸色看起来却比谁都憔悴。他一边写信,一边对不远处的夫人解释说,我已经叫仆人先哄他洗漱去睡了,今天他和晓儿玩得太疯,实在累得不行。
她望着她,他望着墙上纸糊的木窗上的破洞。窗子虚掩着,窗台上映着庭院箭竹在月光下的剪影,那影子在风的作用下微微传动,江四夜见此景,内心不由得更加烦躁。
陈家对你有知遇之恩,这些年对你也多加扶持,你也看见了,今天在陈府夫人对野儿有多好。江夫人只望着他,希望从他的脸上看见一点难色。
江知府抚摸着那扇破窗户,却自言自语,这屋子该整修了,冬天就快来,可我们家的卧室却连北风也遮不住。
夫人发怒了,破屋子!你又提,若不是去年陈府的接济,我们母子二人恐怕熬不过那个寒冬!不管怎么样,你定不能做那事,污了陈大人的清白!
江知府回身看着夫人,叹了一口气。我能怎么办,这是燕王的令,我不接,以后你的令我也接不了了。我,我会死啊。
夫人骂道,可那是你的恩人!你的挚友!你这是恩将仇报,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他忽然暴躁起来,一把掀掉书桌上的摆具,桌上的砚台应声掉地,被摔成了两块。我能怎么办,那边是恩人,这边可是你们母子的命啊!你知道燕王今天怎么威胁我的吗,他拿着刀指着我,说我若抗令,让我去黄泉见你们母子二人!
夫人小声呜咽,你呀,一辈子就是个老实人,不会贪,不会捧,不会算,可你怎么笨,为什么要答应上这条贼船?
江知府蹲下身子开始拾捡地上掉落的物品,一边若有所失的说,我以为当个浑人,一辈子混在大人物底下,就算不能做好人,至少也能当个庸人,少做点坏事的。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那东西,我今天已经放过去了。
夫人突然脸色一变,急忙问道,什么东西?
江知府低着头,压着嗓子小声的说,龙袍。
对面没有传来回应,他缓缓抬头,立即从她眼睛里看见了那些他不敢面对,心底里却笃定不疑的东西:绝顶的失望,无奈的悲凉,还有哀伤。他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他和陈暮一起去吃花酒,一起攀城墙的那些夜晚,那时的月亮也像今天这么大。不,那时的月亮比现在的更加明亮,在那片月光下,他们摇摇晃晃的起身,双手把土黄色的劣质酒壶举过头顶,差点失足掉到城墙底下,他们大声歌唱,大声喊着那些现在看来根本是痴心妄想的志向:我要这天底下再没有乞丐!没有乞丐!(江四夜一旁附和)我要这满朝文武再没有贪吏!贪赃枉法的全给我滚蛋!我要这天地,这皇宫,还给天下人自由!自由万岁!
他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嘴角忽然笑了笑,对,没有说谋反。那个时候他们喝酒吃肉,大谈理想,却分明没有谈造反的事。
造你妈的反!反过来反过去,无非是换了波领导摊子,把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再重演一遍!而那些已经存在的乞丐还在,鱼肉百姓的贪官们还在,平民依旧被关在笼子里,任人宰割。这世道,究竟在谁的眼里,它是曾经有过改变的呢?想到这里,江知府惨笑了一声,又觉得人生本无趣了。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咕咕声,原是燕王家的信鸽到了,江大人回过神来,赶忙捡起地上的笔在纸上胡乱添了几句,扬起左手,唤了唤窗外停在箭竹尖上的信鸽,信鸽听令顺从地飞过窗扉,停留在他的手上,他小心的把信纸郭成圆筒状,塞进信鸽腿上专门装置信件的小木筒里,拍了拍那只信鸽的脑袋,那鸽子乖巧地叫了两声,便徐徐扇动翅膀,转瞬消失在夜色中。
江知府看着窗外不可名状的夜色,小声嘀咕了一句,鸽子?你也不是个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