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骡子看望鲁四来了,还给鲁四提了两瓶老酒。鲁四一见酒就高兴得走不动路了,酒是鲁四他大哩。切了一碟子腌萝卜,老哥儿俩就对喝起来。鲁四越喝越觉得不对劲,平时他们常在一起喝酒,都是碰到那里喝到那里,一个从来没有专门请过一个。今天老骡子这是咋地了?瞅上鲁四的啥了?
“老骡子,我看你驴日的黄鼠狼给鸡拜年哩,没安好心。看上老哥的啥了?说。”
老骡子嘿嘿一笑:“事么,有一点。咱先喝酒。”
鲁四不喝了。一把夺下老骡子的酒瓶子:“今天你不把话挑明咱都甭喝!”
老骡子把平时骂人的那种幽默劲不知藏到那里去了,说话竟结巴起来:“老哥,兄弟我就、就、就佩服你老哥一个人。”
鲁四一脸讥讽:“给鸡带串铃哩。求我给你干啥哩?直说么。”
老骡子不好意思起来:“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了我就直说,鲁四哥,我想叫你去一下拓沽村。”
鲁四一下子明白了八九分:“想翠花啦?驴****硬啦?塞到墙缝里擦一擦。”
老骡子忍了几忍,把涌到嘴边的骂人话强咽到肚子里,脸上仍然挂着巴结的笑:“你老哥是个明白人。这几年娃都结婚了,咱心里也没啥牵挂了,两个人住到一起,相互间有个照应。”
鲁四不骂人了,表情严肃起来:“娃们知道这事不?你跟娃们商量过没有?”
“没有。八字还没见一撇哩,咱还不知道翠花有没有这个意思,只要翠花愿意了,啥都好说。”
“我看事情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你先做好娃们的工作再说。”
话虽是这么说,鲁四还是按照老骡子的意思去了一趟拓沽村。回来后将翠花大加赞扬:“哎呀呀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么齐整的婆娘,穿的衣服落不住蚊子滑倒虱,屋子里拾掇得跟明镜似地,擀下的面一张纸,切下的面一条线,下到锅里莲花转,吃到嘴里不用咽。”
老骡子可不听鲁四嘴里唾沫子乱溅,他关心翠花的意见,他问鲁四:“翠花啥态度么?你给咱说说。”
鲁四诡秘地一笑:“人家跟我不说,要见你的面哩,我看这事么,八九不离十,能成。”
有人看见老骡子跟翠花相跟着在公社集市上逛街哩,他们还在饸饹摊子上吃了一碗饸饹,翠花嗔怪地埋怨老骡子:有啥话你就直接来说吗,还请了个媒人,你以为你十七咧还是十八咧。
老骡子回家先做儿媳妇的工作,他把院扫净,瓮里的水担满,给儿媳妇手里塞了二十元钱,看儿媳妇高兴了,然后转弯抹角的说:“娃呀,大跟你商量件事。”
“大哎,咱屋这事你老人家拿主意就是了,还给我商量啥哩些。”儿媳妇软绵绵地说。
“这是件大事,非得要你跟罗艺同意才行。”
“啥事么?又不是选总统哩。”
“我想把你翠花姨接回来,咱一搭里过。”
儿媳妇的脸阴下来了,停了半天,重重的给了老汉一句:“我不管!你问你儿去!”
老骡子不死心,来到供销社,儿子罗艺把老汉叫爸哩,罗艺接了他爸的班。老骡子在供销社全是熟人,他一进供销社的门,年轻人都跟他打招呼:“天成叔你来咧。”他很得意也很熨帖,坐在儿子的办公室里,儿子给他倒了一杯茶,然后忙他的事去了。他等儿子闲下来了,然后才说:“娃呀,爸想给你商量件事。”
儿子罗艺一边收拾桌子上的东西一边说:“爸吔,我知道你想说啥。早弄啥去咧,前十几年你们过到一起这阵子谁还能说个啥吗,老都老咧,明年你就抱孙子哩,半路里给我寻个妈,都不怕人笑掉牙。”
老天成走到半路上越想越憋气,龟儿子你还问我早干啥去咧,还不是为了你这个孽种,害得我一辈子没活成个人!你******今天还倒咬老子一口,老子这气不顺呀,气不顺!他没有直接回到梁峁上,而是来到罗家塔找鲁四讨主意来咧。这一次,再没有听到俩老哥们对骂,鲁四非常严肃地听完老骡子的申述,劝老骡子:“天成兄弟,老哥说一句不该说的话,你把那份毬心死了算咧,你的孝顺儿子对你都这个样子,你敢保证翠花就能做通她儿子的思想工作?”
闲话中两个老汉谈论起了秀秀,老骡子说村里的队长接到派出所的通知,通知上说公安局决定释放秀秀,但是必须让秀秀的监护人前往监狱里把秀秀领走。队长为难了。这秀秀的监护人到哪里去寻?鲁四瓷瞪起双眼,问老骡子:“真的?”老骡子说这种事还能有假,那个女人是个扫帚星,她一回来整个村子就不得安宁。鲁四恨恨的骂了老骡子一句:“你尻子上绑绳绳哩,绊屁!”说完后走出窑洞,头也不回的上山了,把个老骡子凉在窑里。
那啥的消息是闭塞的。他听信了鲁四干大的话,秀秀肯定能回来!心里边踏实了许多。村里人都不理那啥,嫌那啥败坏村风。为了给焦虑的心找一块安定的地盘,他又开始到山林里拾干柴挑到集市上去卖,渴了喝一口山泉的水,饿了吃一口袋子里的玉米面饼子。人在希望和等待中生活,那生活也过得有滋有味。别以为冬眠时期的山林万籁俱寂,其实那里成了动物的乐园,太阳还没有睡醒,鸟雀们已将山林吵翻,百灵子刚唱了第一句歌,麻雀们便仗着家族庞大,统治了山林的叫声。太阳揉了揉发涩的眼,极不情愿的露出了她那张羞涩的笑脸。那啥背起行囊,开始了他的一天。山林里拾干柴其实并不难,只要你有力气,干柴遍地都是,不消一个时辰那啥就捆好了两大捆干柴,他挑着柴禾上路,中午时到了集市,别人一担柴禾能卖两块钱,那啥总能多卖一点钱,他的柴禾比别人多许多。卖完柴禾那啥在饸饹摊子前吃上两毛钱的荞面饸饹,然后肩扛着扁担在集市上转来转去。他想给秀秀买点东西,却不知道买什么最好,那边地摊上一个老汉在卖小孩玩具,那啥走过去,买了一个猪八戒背媳妇,然后朝回走。那啥一路走一路看,越看越觉得猪八戒憨态十足,越看越觉得自己就像猪八戒,执著而愚昧……那啥突然笑了,他想起他念初中时星期六回家跟同班同学拓萍就走在这条山路上,那时他们情窦初开,谁都不愿意相互间走到一起,一个离一个很远,好像对方是老虎,走的近了会吃人。就这样走了一年多,拓萍被她爸接到县上读书去了,临走前拓萍往那啥的书包里偷偷地放了一只陶猪。那啥当时很气愤,他认为拓萍侮辱了他的人格,把陶猪狠狠的砸在石头上,发誓一辈子不会再理拓萍。直到拓萍已为人妻时他才突然明白:那陶猪是姑娘给他的信物……他轻而易举地丧失了他的初恋,他有时做起事来比猪还笨。
回到家里时已到掌灯时分,那啥把卖柴的钱掏出来,跟原来的钱放在一起,他必须攒够一大笔钱,他要让秀秀过得称心如意……有一次那啥在院子里的石头上磨刀,秀秀悄然无声的走进来,蹲在那啥的面前问那啥:“啊哈哥你磨刀干哈?”秀秀老把那啥叫“啊哈”。那啥说:“你胡说,我把你叫婶子哩。”秀秀把嘴撅起来“不吗不吗,我就要叫哥,就要叫就要叫,啊哈哥啊哈哥。”那啥站起来赶秀秀:“去、去、去!别烦人。”秀秀就是不走:“嘿嘿,啊哈哥,我夜黑地里梦见你……”当时那啥并没有在意,疯子吗,疯子说出来的任何话你别在意。现在想起来,原来秀秀对他早都有意!……舌根下涌出一丝妙曼甘甜,胸腔里扯起了心的风帆,那啥吧自己泡在酒的琼浆里,在甜蜜的臆想中酣然入睡。
第二天,那啥照旧来到山上拾干柴,他原来拾的那个地方干柴已经不多了,他又换了一个地方。当他弯腰正准备捡柴禾时,突然发现山的缝隙里有一窝蜜蜂,崖缝里流出的蜂蜜被风吹干,凝结成一条晶莹的蜜柱,挂在山崖上,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小时候妈妈讲的故事又在脑海里重现,山神爷给那啥送来了丰厚的礼物。那啥点燃了一把艾蒿,打算把那窝蜜蜂熏跑,然后取下山崖上的蜜柱。蜜蜂被惹怒了,奋不顾身的向那啥扑来,在那啥的头上、脸上、身上乱咬猛叮,那啥招架不住了,昏倒在密林之中。
山风把树叶吹落在那啥身上,害怕把那啥冻伤;鸟雀不叫了,站在树梢上摇呀摇,摇落树上的露珠,露珠滚落到那啥的口里,润一润那啥干渴的口腔;山神爷拄着拐杖守护在那啥的身边,害怕狼虫虎豹将那啥咬伤……那啥醒来了,是在三天以后。
山风带走了那啥的记忆,他想不起他究竟是在那里,他抬起头来茫然四顾,突然间发现了那柱蜂蜜。蜜蜂已经搬家了,却留下了那山柱一般的蜂蜜,那啥把蜂蜜取下来抗在肩上,像旗开得胜的将军那样得意。
我跟鲁四见到那啥时已是第四天的早晨,只见那啥肩扛一条晶莹的圆柱体,浑身上下都被露水打湿,脸和头肿胀得比斗还大,那眼神分明在告诉我们,他打了一个大胜仗。
鲁四问那啥:“你驴日的扛的那叫啥?”
“天柱,天的柱子。”那啥骄傲的回答。
“驴日的莫卖能。”
“你尝尝。”
鲁四用手指头刮了一下那圆柱,然后把手指头放到嘴里嘬了嘬,高兴的叫了起来:“蜂蜜!那啥,你驴日的好运气,好事一满叫你遇上咧,我活了六十岁,还头一回见到固体的蜂蜜。”
“山神爷跟我爷是拜把子兄弟。”
“你驴日的先莫卖嘴,给你说个最好的消息。”
“啥事么?看把你高兴的。”
“你不想听?”鲁四也卖起了关子。
“想听,好消息谁不想听。”
“你知道么?秀秀放出来咧,公安局通知领人。”
“啥?!你重说一遍。”
“秀秀、放、出、来、咧!”鲁四又重复了一遍。
那啥把那圆柱的蜂蜜拿在手里当做金箍棒舞了起来:“天呀,你灵醒着哩,你没有糊涂,你还能分得清好人坏人……”
我跟鲁四劝那啥先不要在县城露面,豁豁的案子还没有了结,这阵子还要避免那些不必要的麻烦。那啥像个听话的孩子,回到家里专心致志地收拾新房,望眼欲穿地等着我和鲁四带回他的新娘。
从公安局领回秀秀时天已傍晚,我建议鲁四先在县城住上一晚,鲁四想了想说,也只能这样了。于是,我们三人一同回到了我的家。
妻子对我领回来的客人热情有加,她先给我们做的吃了饭,然后带着秀秀去洗澡,拿出自己的几件衣服让秀秀换上。换了装的秀秀格外耀眼,如出水芙蓉那样光彩夺目。她不再在我们面前疯疯癫癫,那天晚上,秀秀向我们揭开了豁豁死亡的谜底。
豁豁是个好人。秀秀就这样开了头,我嫁豁豁时才十六,那时我啥都不懂,结婚的那天晚上我害怕的直哭,豁豁像个父亲那样劝了我一个晚上,没有动我一下,以后的一个多月里都没有动过我。慢慢的我放心了,原来结婚跟不结婚一样,只不过不能跟妈妈住在一起。
后来不知道老骡子给豁豁说了些什么,豁豁回来后先是扒光我的衣服点着灯一点一点的把我的全身看了个遍,然后爬在我的身上说要跟我“同房”,豁豁累得全身出汗,我却感觉不来什么。
老骡子骂豁豁是个“软蛋”,豁豁羞愧难当,就变着法子折磨我。开始时我一晚一晚直哭,哭到后来我就装疯,豁豁从我装疯以后再没有动过我一手指头。
其实,豁豁是个好人,有啥好吃的尽我吃,时兴什么好穿的先给我扯一身。那天豁豁挑一担酒回来后爬在炕沿上直哭:“天爷爷呀,你不想叫秀秀给我做媳妇就不要让我两见面,害得我们两个都无法做人;天爷爷呀,你为啥不叫我堂堂正正的做一个男人?害得我吊死鬼擦粉哩,没脸见人……”此那以后,豁豁就说他不想活了他想死……那天晚上豁豁喝酒时不知道给碗里倒了一包什么东西,然后肚子疼的直叫唤,然后就死了……
突然,停电了,漆黑的屋子掩盖了我的窘迫——一句看似仗义的话残害了一条生命,我成了杀害豁豁的元凶。……在正义与邪恶之间,我又迷了路。
进山的路上鲁四对秀秀说:你还得装疯,咱们明白豁豁是怎么死的,别人不知道,过个一年半载再说。
远远地看见村口站着一群人,为首的就是老骡子。老骡子见鲁四的第一句话就是:“老鲁哥,你把秀秀那个丧门星领回来做甚?”
鲁四张口大骂:“老骡子,你驴日的做下孽咧,下辈子叫你变个乌龟!”
秀秀突然哈哈大笑,疯疯癫癫地唱了起来:
癞头和尚瞎念经
驴日骡子瞎费功
墙上画着猫日狗﹙不像画〈话〉﹚
地上跑着两条腿的猪……
无论怎样,以罗天成为首的梁峁上的村民就是不叫秀秀进村,秀秀是个灾星,会给梁峁上的村民带来噩运。正僵持时,那啥来了,只见他手执一根扁担,脸胀成紫色,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谁******敢不叫秀秀进村老子就跟谁拼命!”村民们害怕了,他们知道那啥的蛮力。大都鸟兽搬散去,老骡子没走,仗着他跟鲁四几十年的老交情,相信鲁四也不会把他怎么样。没想到鲁四一伸手将罗天成的嘴打歪了:“老骡子你******吃人饭屙****的东西,毬上画眉眼没沾个人样!今生今世莫想再叫我理你!”回过头鲁四命令那啥:“回屋子收拾东西,该拿的都拿上,咱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相信离了梁峁上就把人饿死咧。”
山路上,行进着一支小小的队伍,鲁四夹在那啥跟秀秀中间,不停地拿浑话取笑他俩,老顽童又恢复了他那诙谐幽默的天性。我戳了戳鲁四,使了个眼色。鲁四马上明白过来,退后来跟我走在一起,我俩越走越慢,把秀秀跟那啥让在前边。但是,耳朵却没有闲着,总想偷听那啥跟秀秀在说些什么。
——啊哈哥,你真的看上我么?
——那还能有假。
——你看上我的甚么?
——看上你的……人。
——是不是早都看上我咧?
——没有。豁豁没死以前,我压根都没有想过你。
——那……为甚麽豁豁死了以后,你就看上了我?
……不知道。听说天上也有一个专门管理人间婚姻大事的部门,外国人叫做“爱神,”中国人叫做“月下老”,叫法不同,管的事一样。可能是爱神点拨了我,让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我认定了:你就是我的……。那啥不说了。
——你的啥呀?
——我不敢说。
——怕啥?
——怕你打。
——我打你干啥?你说、你说呀!
——你是我的自、留、地。
那啥突然捂着脸跑到前边去了。山林里,传来了秀秀咯咯的笑声:“阿哈哥,你真坏,坏的完完地。”
那啥在前边跑着,秀秀在后边撵着,跑着跑着,秀秀突然蹲下来,哎呀哎呀地呻唤起来,那啥不跑了,来到秀秀跟前,关切地问秀秀:——怎么了?
——脚崴了。
——我看看。
——不吗。
——听话。
——你把我背上。
那啥前后左右看看,看不到我和鲁四,蹲下来,让秀秀爬到他的背上。山林里,响起了一串银铃:
——哈哈哈,快来看呀,猪八戒背媳妇啦!……
罗家塔啥都没有,就是土窑多。听说一个姓罗的将军曾经在这里屯兵养马,于是后世人就把这里叫做罗家塔。给秀秀收拾了一孔土窑,秀秀便住了进去。夜里睡觉时鲁四特别叮咛秀秀:把门关好,夜里狼多。说完后诡秘的一笑,——这老不正经的家伙。
三个男人炒了几个小菜,鲁四不知从那里摸出了一瓶《西凤》酒,大家围在一起,嘴对着酒瓶子,喝。那啥刚喝了一口,酒瓶子便被鲁四夺下,鲁四把眼睛挤成一条缝,嘴朝门外努了努,对那啥说:“憨憨,秀秀等你哩,还不进去干啥。”
那啥为难起来:“人家要是不开门,咱的脸往哪里搁?”
“我说你拳头大个瓜,一尺厚的皮,真真是个瓜娃。秀秀肯定莫有关门!快去,莫耽搁。”
听得见那边窑里,门吱一声开了。秀秀当真没有关门。
鲁四这老家伙,还真行。
我和鲁四对坐着,喝闷酒。停一会儿鲁四站起来又坐下。
我问鲁四:“想做甚?”
“想听听这俩个瞎家伙咋整哩。”
我拽住鲁四的袖子把老家伙拉的重新坐在凳子上:“人家娃把你叫干大哩,那有老公爹听儿媳妇房事的道理。”
“唉!”鲁四一声长叹:“那啥这驴日的比我强,人家有本事把秀秀弄到怀里,而我,却没有那个能耐守住自己的女人……”
那天晚上,鲁四第一次谈了他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