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来到李钰家时，他爸李明亮在给他妈熬药，药气缭绕，他妈毛开娥躺在炕上，身子半斜着，静静地，像一个刚生完崽的毛驴。毛睿看着毛开娥的样子，开始哀声叹气。孔云问他咋了，他说两天不见，简直变了一个人，脱的瘦干了。李钰说他妈已经三天未进食了，他喂没用，他爹喂也没用，饭碗放在炕台都碰倒地上，眼看着人就衰下去了。孔云也伤心地摇了摇头。李钰说话间正在倒茶，毛开娥见一群人进来，忽然爬起来。李钰给众人倒了水，又给他妈端了杯，他妈接着水，又神经质般地打倒了，紧接着，身子一下下地朝外面倾斜着，李钰赶紧去扶他妈，知道他妈又疼痛了。李钰想把他妈扶着缓一缓，但这次仿佛疼得厉害，疼得他妈直打滚，要死不活的样子。李明亮说：“赶紧去叫刘医生！再迟一步你妈就没命了！”李明亮这话在旁人看来显然是夸大，但这时用在毛开娥身上却一点不像假。
李钰匆匆出门，孔云和一行人紧跟着出来了。孔云说：“刘医生这时不在医馆就在家里，没在庙上，我们刚才过来也没瞧见他。”
李钰说：“那我先去医馆找，没人再去他家。”孔云拉住他说：“医馆在前村，他家在后村，你这前前后后跑得耽搁多长时间？这样吧。”孔云说：“毛睿你和李钰去医馆。我去刘医生家里。不管叫到人没，就在李钰家会合。”毛睿和李钰一起朝前村走了。只剩下孔云和欢欢。孔云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我要和你一起去！”欢欢在黑暗中拉住孔云的手说。他感到一股温暖从手传递向他的全身，他抓紧欢欢的手说：“走吧！”
孔云到刘医生家里没见到刘医生，刘医生的屋里人说刘医生在医馆。孔云就扭头走了。走到猫沟时，孔云看了看，刘国标家里亮着灯，还能听到国标和国林的说话声。孔云松开欢欢的手说：“你回吧。”欢欢点了点头，说了句再见，顺着那条石板小路上去了。孔云在原地站了好久，直到欢欢的身影彻底在视野消失，他才突然清醒过来，觉得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似的，手上也没了刚才那股温暖。他整个人空荡荡地朝李钰家走。快到李钰家时，他忽然又很担心李钰他妈的病情。他匆忙进了院子，看一群人都蹴在屋里，刘医生坐在炕沿为毛开娥号脉，毛开娥背靠在炕头上，面色苍白。
医生果真是一个菩萨心肠的人，刘医生也是一样，这样的夜诊，十多年来不计其次。何况他每次都是细心耐心无半点怨心，平和温和无半分忿气，甚是难得。对于刘医生的医术，不得不说一句，“能把死人医活”。这不是吹牛，这是孔岭村曾经发生的大事，这件事孔云也知道。话说利娃子他妈都七十九教八十的人哩，视力下降，精神上也有些障碍，糊里糊涂的就把老鼠药放到锅里了。利娃子没事，他妈却有事。利娃子没事，并不是说利娃子对老鼠药有抵抗力，也不是说利娃子压根就没吃饭。饭是吃了，但全给吐出来了。利娃子回到家，他妈烧了一锅稀饭，他本不想喝，但回来前在外面陪双全喝了不少酒，今天双全给儿子定亲，利娃子陪喝，一不留心就多了。他想喝点稀饭醒个酒，没想到一碗饭才下肚，打了两个嗝，就全给吐出来了。利娃子坐在房檐坎吹着风，忽然听到他妈的嚎叫声，接着就看见他妈在地上打滚，口吐白沫。妈呀妈呀，你可别吓我！利娃子抱起他妈就往刘医生得医馆跑。刘医生说是老鼠药中毒了。利娃子问中毒咋样，刘医生说八个劲了。利娃子问恁还能救不？刘国标开玩笑说，阎王爷都来要人了，还救个毬？刘医生说你先到门口把黑白无常给挡住，我还要问问你妈愿不愿意跟他们走？要是不愿意，就得留下。去。利娃子赶紧站到门口，盯着外面看，好像黑白无常真的就要来了。刘医生又是给催吐，但吐的全是沫，一会又是血，接着又是给放血。钢针封喉，银针刺穴。就差开膛取毒了。没有开膛不是说刘医生没那技术，而是利娃子他妈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血放到一半，刘医生又给灌解毒汤。解毒汤是刘医生呕心泣血四年研制出来的神汤，能解百毒。一碗灌下，略有二刻，他妈的神色渐变正常。刘医生把利娃子喊回来说：“我与黑白无常谈了半天，你妈不跟他们走，说舍不得你。无常说你妈在世上活的太苦，没人照料，才吃下了老鼠药哩，早点投胎才能脱离苦海。我说请给一次机会，下次你们要带走，我绝不阻拦。无常心想你妈上了年纪，日子也不长，这才同意。”利娃子这时酒劲也醒了，慌里慌张地，问：“那我妈呢？”“么事了！”刘医生说：“你小子可要记上，再不操心操心你妈，下次出事。甭找我。我管不了了。”
利娃子像是良心发现一样点头哈腰。国标说：“刘医生真个是神人，能和无常打交道！”逗得利娃子嘿嘿一笑。
刘医生与无常谈判救利娃子他妈的事一传开，刘医生就被授予神医的称号。这称号在我看来是当之无愧的，在孔云看来也是当之无愧的，在李钰和他爹看来也是当之无愧的。但即便如此，刘医生今晚还是救不了毛开娥。救不了毛开娥不是说刘医生不救毛开娥，也不是刘医生的医术救不了毛开娥，而是毛开娥已经不是身病，而是心病。毛开娥的心病是啥咧？李钰说是秦腔。
毛开娥他爹是个唱戏的，以前唱小生，后来唱老生，啥戏都唱，啥戏都唱的好。除了唱戏词，还爱吼一嗓子秦腔。秦腔这词活的很，他最爱编词。毛开娥从小喜欢唱戏，三岁就跟着他爹天南海北地跑，他爹唱戏，他爬在旁边听他爹唱。毛开娥十六岁时，他爹喝了醉酒，从高坎摔下去，把腿摔断了。他爹腿一断，就不能到处跑的唱戏，整天睡在炕上，让毛开娥给他唱秦腔。毛开娥从早唱到晚，又从晚唱到早，后来，他爹说：“好了，你已经能出师了。以后自己出去唱戏去！”毛开娥这才知道，原来他爹摔断腿不能到处唱戏，就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希望他能代自己唱戏。毛开娥遵从他爹的意愿，开始出门唱戏，最先是自己一个唱秦腔，后来和ZA县的演员王二小组建了剧团，就一直唱京剧，偶尔唱唱别的。
毛开娥和王二小唱了几个年头，毛开娥他爹就去世了。他爹去世他正在外面唱戏不在家，他妈说他爹临死前就想听毛开娥唱秦腔。毛开娥鼻子一阵酸，他爹唱了一辈子戏，临死前唯一心愿竟是想听自己女子唱戏。毛开娥他爹死了不久，她就嫁给了李明亮。后来生下李钰就很少跑出去唱戏。和她爹一样样，她不出去唱戏，却仍喜欢听戏，无奈李钰从小对唱戏不感兴趣，未能学得毛开娥的一点技艺。毛开娥听不了戏，就在家里发牢骚，一冬就病了。到了年底，大仙庙上有三天三夜的大戏上演，毛开娥去不了，病得就更重了。
刘医生掰开毛开娥的眼镜瞅了瞅，然后坐在椅子上，面色异常平静，这平静中又透着一些不安。说：“这病不是一日两日了，硬是一天天给拖出来的。”李钰问：“我妈情况咋样？”刘医生说：“这已经不是身体上的病了，药物针灸已经起不了作用了。”李钰和李明亮都一脸的焦楸，孔云和毛睿也是一脸焦楸。这该咋个办哩。李明亮围着屋子转圈圈，他一急就爱转，一转就没玩没了。李钰看着他妈的眼睛，也是半天不说话。整个屋子里保持一阵哀静，只有灶头传来老黄猫的呼噜声。刘医生顿了顿，问李钰：“你妈有啥心愿不？要满足她咧。”李钰说：“我妈爱看戏，爱听秦腔。”刘医生说：“那就带你妈去看戏听腔，兴许她一高兴病就好了。”刘医生说这话完全是为了安慰李钰父子俩，但李钰却当了真，李钰当真并不是相信秦腔能治好他妈的病，而是李钰是一个孝子，想为他妈尽一点孝，满足她的心愿。
孔云回到家时，他妈已睡下了。长春还未睡觉，他坐在炕头吸着卷烟，焦黄的手指头照顾这那盏摇摇欲坠的煤油灯。长春说：“听你哥说你去你明亮叔家了？”
“嗯”
“你娥儿婶儿病的咋样了？”
“病得不轻，饭都吃不下。刘医生都没办法。李钰说要带他妈去听秦腔，也许一听病就好了。”
长春低下头，叹了声气。说：“明天我让你哥把老母鸡给你明亮叔提去，让炖了汤给你娥儿婶喝。”又说：“硬是不知道咋了，入冬以来一直坏事连连，前天黑蛋子还说他种的四亩桃树冻坏了大片，看来得给桃树包衣服了。我说不可能，以往没包管照样好好的，结果跑到园子一看，我惊呆了，咱家的桃树也皮绽了一片，汁水都冻成冰了。你说气恼不气恼？”孔云说：“那我明天去包！”
“不要你包，你继续去庙上送饭！这饭还得送两天呢。别的事不说，队上安排的事得做好，你做不好，人家戳咱脊梁骨呢。”
孔云点了点头，同意了。
大清早，孔云就往大队食堂赶，也没顾得吃早饭，厨师老江正在给演员们做早起饭，今早马秀丽和香芩没来，老江一个人做七八个人的饭，起早贪黑，忙前忙后，忙出一头热汗。见孔云来了，知道他也没吃早饭，就下了两碗面，做成烩面。他一碗，孔云一碗，就这一盘老酸菜吸吸呼呼吃起来。吃完饭，孔云提了装八个人饭的篮子往大仙庙走，老江在后面喊，让他中午回来扯两根葱。孔云回过头大声应了一下，老江就背着手回去了。
孔云给演员们送了饭，就一直待在戏台前的地畔上等，没过一会，果真看见李钰带着他妈来看戏来了。李钰背着他妈，他爹扛着一个大躺椅，手里还拽着一张狗皮毯子。他爹扛着椅子放在戏台正前方，孔云赶紧把狗皮毯子铺好，他爹说毯子是盖的，孔云又帮衬着把毛开娥扶坐在椅子上，毛开娥不愿意躺下，李钰把狗皮毯子披在她身上。
戏台上戏子们说说唱唱，毛开娥在下面安静地听着，时不时还要拍手鼓掌，听到兴奋点还要大声放笑，甚至舞动双手，好像她不是在看戏，而是在演戏。一连串的戏，毛开娥听的都很快乐，但到了秦腔，毛开娥就延绵不绝，悲伤骤起，竟然呜呜大哭起来。正戏已毕，台下的观众朋友们要求演奏一首秦腔。正巧有个秦腔的唱家子，那姑娘十七八，红口皓齿，一大嗓门，吼起来方圆十几里都听得到。应观众要求，那姑娘在台上吼起开秦腔：“太阳出来照西墙，西墙背后有阴凉。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出东门，向西走半路碰见个人咬狗。提起狗头打砖头，反被砖头咬了手……”毛开娥听着听着就悲伤逆流成河，她想起了她爹。想起来她爹唱戏时的精神面貌，威风凛凛，掌声如雷；想起了她爹摔断腿后不能唱戏，让她在床边唱秦腔的场景；想起了她爹卧病在床，双眼包含着眼泪，眼看就要掉下去，想听他女儿唱秦腔却听不到的场面。想着想着，她就吼了一段子。她的声音盖过了台上的声音，观众的目光都投向她，台上唱家的也停止了演唱把目光投向她，庙里烧香的人也走出来看向她。她的声音很高，波涛汹涌，气势磅礴，吓得树上两只晏鸟因极度恐惧而跌落下来。孔云拾起了它们。
毛开娥唱得以泪洗面，众人也听得泪流满面。她唱完之后，猛然喊了一声爹，众人都惊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来，她就起身走了。李明亮和李钰赶紧追上去，生怕毛开娥在路上摔倒。毛开娥走后，戏台上出现了一老一少再唱秦腔，观众们接着提耳长听，孔云已觉得没多大意思，想到给戏子们送饭时间快到了，又想到欠老江的葱，他就回家了。
孔云一路上除了想毛开娥唱秦腔这件事，还有一件事就是欢欢为什么早上没来和他一起送饭，她是很喜欢和他在一起的，但是为什么没来，孔云十分困惑。回到家，他先到地里拔了一小捆葱，拔了葱路过，就想到桃园看看桃树的受灾情况，正巧长春在桃园包树。就把他喊了过来，说：“你国林叔早上来了。找你你不在。”
“他来有事？”
“说欢欢生病了，来不了了，所以今天就只能让你一个送饭了。”
“啥病？”
“他没说，应该不是啥大病。”
“哦”
“呦，老哥你在这忙呢？”根稳站在地头说。长春看是根稳，说：“书记来了。”孔云拤起葱说：“叔，你们聊，我先把这葱给老江送去。”“你去”根稳说：“我来是给你送好消息来的。”
“啥好消息咧！我今年一冬就没听到过一个好消息。净碰上些愁死人的事。”
“瞧你那个急楸样！”根稳说：“这真的是个好消息。我把我们村今年桃树自然受灾的情况向上面做了汇报，县一级的领导说今年其他好几个村的桃树也受到伤害，说他们正在向省上汇报情况。到时省上核对实情，会对各家各户进行补贴。”
长春听了，心情舒缓了下，又对根稳极其佩服，遇事不慌不沉，怪不得人家放书记而自己是农民。但这书记与农民也是天注定的，长春想自己可能就是农民的命，就是当了书记也不自在，所以心甘情愿做好农民应做的才是他的本分。这样想开，他也不觉得当书记比农民有多好了。
孔云拤着一捆葱出了门，他并没有先去大队食堂，而是去了国林家。他到国林家时只有国林和欢欢在家，国林在外面晒太阳，和国标谝闲传。欢欢在屋子里的床上睡着。他把葱放在国林房前那条小路边，提着一个竹子编的鸟笼子进了屋。鸟笼是他自己编的，鸟是在庙会上被毛开娥秦腔声震下来他拾的。他把那两只晏鸟挂再欢欢床头。鸟声叽叽喳喳，欢欢就醒了，一下坐起来。
“你怎么来了？”欢欢问。
“听说你病了就来看看，顺便给你送礼物来。”孔云指指鸟笼。
“我没病，就是发烧感冒啦”
“发烧感冒也是病，你快躺下。”欢欢躺在床上：“这鸟恁狡猾的，你咋逮住的？”
孔云说：“它自己从树上摔下来，就被我捉住了。”
“我不信”
“不信下次给你示范。”孔云说：“你好好养病，我得去给戏子们送饭了。”
“那你明天还能来看我吗？”
“再看吧！”
欢欢坐起来说：“不能再看，现在就看。”
“能”孔云变得坚定地说。
……
说来也神，毛开娥自从在庙会上唱过秦腔，回到家竟然奇迹般好了。这一点连刘医生也无从解释。李钰说：“我妈的心病是彻底给治好了。”李明亮说：“多亏了大仙爷的保佑！”孔云去看过两次，毛开娥活蹦乱跳的，一点也不像生过大病的人。两天后，大仙庙会的戏唱结束，根稳又在台子上宣讲祝词，这次没让孔云写。他自己说道：“大仙爷救命除害，是大家心目中实实在在敬的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