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仙庙一年一度的庙会终于到来。庙正前方的高台上搭起了一座戏台,那里原来是宪平的土地,这个人吝啬又识大体,由根稳出面买下了这块地,又在村里筹钱修建戏台,半个月的时间就将一座戏台完完整整地建造出来。庙后是一小块的岭子,再往后头是百丈悬崖,长满松树,岭上的松树林挂满了红色的绸子,那是平日里来敬香的人挂的红。庙会的日期在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后。这年夏天的干旱不是严重,加上风调雨顺,因此麦子得到了丰收,这是可以和五八年那次意外的大丰收相比较的。秋种的各种豆子也均一一收罢。冬小麦也已下种,经过一场雪水的滋润,好像迫不及待地冲土而出,在霜后更是形成一副美妙的画面。
入冬以来不久,便洒下一场大雪,这意味着适得其时的播种,也宣布着大仙庙庙会的来临。村里人都静静在家里闲着,一切都等待着大队书记刘根稳的通知与安排。长春一如既往地编鞋制笼子弹棉花割草,她的老婆樱花现在变得比较闲淡,自从她生下孔月后,身体就被这个孩子榨干了。村里人只见她一天天瘦弱,原本细干的双腿走起路来左右摇晃,除了两只干瘪的***一身上下看不见一点肉。她下不了地,割不了草,只能在家里烧锅燎灶,擦桌扫地,做一些常务。这个可怜的女人后来死时,浑身上下只剩下一堆骨头。长春给她抓了一袋子补气的药,从入冬来就一直熬,樱花喝着脸色渐渐红润,长春也宽了几分心。孔云孔文两兄弟,现今也是人高马大了,他们着一身颜色相似的灰色粗布衣服,平日在县城的造纸厂做工,到了年里也回来了。一大家子正其乐融融,这时根稳也造访来了。
临近年关,根稳按照往常的习惯,准备好各项事宜,他派人去城里请了戏班,明天一早便到,又筹划好一切工作,准备今天晚上就通知村民们明天到庙上观戏上香。因为今年的庙会比较特殊,不光我们村的自己举办,附近几个村子要求参加一次我们的庙会,因此来敬香的人极多。根稳到孔申家里,要求孔申写一篇祝词在庙会上朗读,孔申看出来根稳的心思,呡着一口酽茶,说:“这事得由晚辈做比较合适。”根稳脸色有些不悦,看着孔申,心想这家伙是越老越不管事了,一天到晚除了闷在屋里,门外事是任意都不理了。故意挪揄说:“那依你看,村里那个晚辈能写呢!”孔申捋了捋说:“那个娃子都行”根稳又些生气又隐藏着气“你倒是说个究竟不,别再跟我打哑迷咧!”根稳再加追问,孔申仍是不肯明言,糊里糊涂一阵儿,就拔腿撒了。
根稳出了门,一肚子的火气没处撒,就想到长春家去喝两杯。他突然想起,长春的两个儿子昨天回来了,孔云是和孔申学过舞文弄墨的,让他来干活,既符合晚辈的身份,又能在村民们面前大显声威。他一时为自己的智慧而平静下来。他给孔云说明了来意,孔云说:“叔,看你说的,这点事还要你跑一趟?我回来还要去看你呢!”“嗯,有你这话叔就开心得很,也就放心了。”根稳在长春家吃了午饭就回去了。根稳一走,孔云就铺纸磨墨,一副要挥洒才意的样式摆露出来。到天黑时分,一篇千字长文已经大功告成。虽然他在自然灾害后的辍学成了永远的辍学,虽然他再也不能坐在教室里听讲,虽然他这三年来告别乡友在造纸厂上工,虽然他一直没机会到孔申的书房看书,虽然他只有在闲暇之余瞅着几本拾来的旧书。但生活是最好的老师,教给了他一切智慧与知识。他的文学素养仿佛并没因为他的不幸处境而降低。
三大盘子的雷子炮在庙堂前齐声响起,本村及别村民们在接到通知后蹒跚而来,根稳站立在戏台上念着祝词。“在这个伟大的日子相聚于此,共同为我们心中的信仰祷告……我本人将由衷地希望,这次盛会取得圆满成功。”最后一句是根稳自己增添上去的。他念毕后,台下一片掌声,为期三天的大戏正式开始。戏台上一个老汉和一个女娃子拉开了一段说唱,台下的村民呈现出一片认真沉醉的样式。大仙庙两边的道路上,一群小贩正在开摊,有卖糖人的,有卖瓜子的,有卖酒水的,有卖烟叶的。买卖摊位很快就吸引了一批人。根稳在戏台左边的椅子上休息片刻,看见孔云的身影,就径直走下去了。他拍着孔云的肩膀说:“大侄子,你这回的事情做的好很。叔代表全村人谢谢你!”“叔,你说这话就见外咧!为村子做点事,是我们年轻人的义务。”“对,义务。”长春走过来插上一句。“老哥,得感谢你哩!是你教了个好儿子啊!”长春咧嘴笑了笑,没说啥话。“大侄子啊,以你这才华,在造纸厂完全是屈才嘛!我想和村里其他几个党委委员商量一下,把你安排到这小学来教书……”“不,不不用”根稳还没说完,就被孔云打断了。“咋个不用,这样才好!你那一身才华,就应该用对地方。”孔云也不好说啥了。但他明白,大仙庙学校老师人员已满,调来一个必然要调走一个,这对民办学校来说很正常。这样一来,在村里无非是伤下脸了,他父亲这一生别的不重视,唯独重脸面,人失了脸面,也就没活头了。长春说:“这事容慢慢商量吧。”
孔云没和父亲一同看戏,他被安排为戏子们送晌午饭,所以他没在庙上看戏,而是在大队的食堂待着。因为庙上没有食堂,所以根稳说需要两个人为戏子们送饭,长春说:“这事就由两个娃去做吧!”“得有一个留下为戏子们打杂。”根稳说:“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我留下。”孔文说。“那还得一个人送饭呢?”三个人都想着有誰担任送饭这个任务。“我来!”一个尖利而清脆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随后一个女娃子从他们面前冒出来,紫色绒毛上衣,灰色长裤,黑色的纳底布鞋,一张白净窄小的面皮,长发束在背后,一双带着恳切的目光。她又重复了一遍,用清亮的嗓音说了句“我来。”三个人都有些惊呆。根稳问:“你是谁家的女子?我咋么见过呢?”“大叔,你不记得我咧,我是欢欢啊。”“嗷,那个欢欢啊?……”根稳若有所思,仿佛把村子里叫欢欢的都盘算了一遍,然后惊讶地说:“你是刘欢?”“对啊!大叔,几年不见,你都不认识我了”“可不是吗?都长这么高了,叔都认不出来了”根稳摸着欢欢的头笑着说。欢欢他爸国林是国标本家的兄弟,两人关系甚好,国标住在村东,国林的三间土房就和国标的四间房连在一起。那时候,国林住的三间房破烂失修,而自家的光景又极为紧吧。国标是一手手拉着国林度过难关的。先是借钱给他修缮房屋,又请来泥瓦匠给他把三间房都重新粉了一遍。国林那房是他爷爷时置弄的,他爸手上刷过一次,到国林手上还得刷一次。冬里又在偏厦盘了个炕。其他什么东西还没急着置弄,过了年,国林就一家子到县城里了。说是托人在城里找了个工作,在造纸厂工作,一年四季,基本不回来。两年后,国林当上了造纸厂的经理,就在城里定居了,除了每年过年回来住几天,其余时间都不回来。但每次回来都要带一大批礼物给国标,两个人每次坐在炕上喝喝烧酒,逗留两天,过了年,又走了。年年如此。国林是年年过年回乡,但根稳与其见面的次数很少,与其女见面的机会更少。俗话说,女大十八变。几年前见到的欢欢还是一个缠人的小娃,头发糟乱,衣服脏兮兮,像个男娃子。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与之前简直是天差地别。
根稳捋了捋胡子,说:“欢欢啊!那你就和你孔云哥一起去送饭吧!”其实根稳这话里又犯了一个错误,欢欢比孔云还要大两个月,但个子却与孔云低半个头。根稳只顾高兴却忽略了年龄大小。欢欢也没注意这个问题,只是笑着应着。
孔云和欢欢两个在午饭前到达大队的公共食堂。今天食堂做饭的有三个人,一个是老厨师老江,一个是香芩,还有一个马秀丽。老江年轻那会是县城里面饭馆的大厨,他也是从十五岁学艺到二十岁师成就一直在饭馆做大厨的。话说老江小时候念不进书,他爹就把他送到郭厨师那里去拜师学艺。其实是郭厨师在县城里自己开了一家饭馆,因为老婆怀孕,脱不开身,想在村里招个伙计来帮忙。老江他爹听说了这个消息就把老江送去了。老江在饭馆当伙计原先是预计干到郭厨师的老婆生了娃就回来,但渐渐地,郭厨师发现老江是一个踏实认真的年轻人,有意让老江继承他的衣钵,就留老江一直干,并传授他厨艺,到郭厨师退休后,他的这家饭馆就交由老江打理,每个月抽出部分分即可。老江一直干到郭厨师的女儿鸿儿长到二十岁,长到嫁人。老江又干了五年,就和老婆孩子回村了。饭馆由他的弟子刘铎打理。老江回村后,大队的公共食堂也建设起来了,根稳就给老江安排了一个做饭的职务。老江年纪也快六十了,每日便停留在家与食堂之间。村里有事,需要在食堂吃饭,他就去做饭,没事,他就在家里闲着。今日,唱戏跳舞有十多人,根稳怕老江一个人忙活不过来,特意派他老婆香芩和马秀丽去帮啜。老江和根稳一样,也没马上认出欢欢,也没认出孔云,只是说这两个娃有点面熟。倒是香芩不慌不忙给老江解释说:“江叔,这个是长春家的二小子!”她指着孔云说,接着又指着欢欢说:“这是国林家的欢欢。”“哦,这两个娃都长这么大了。”老江显得有些迟钝。香芩说:“这两个娃是来给戏子们送饭的。”又说:“你们等下,我把饭菜装拾好。”欢欢和孔云说:“婶,没事的。”
太阳已经西斜到大队院子的梧桐树顶子上了,孔云和欢欢两个也提着饭盒往庙上走。前几日下的雪积还没有完全消融殆尽,遗留在茅草丛里一星半点,路边的枯枝黄叶上倒是一大片的存在。欢欢说在城里是见不到这么洁白的雪的,城里车多,车多黑烟就多,那些白雪上都蒙了一层黑末,显得脏兮兮的,她喜欢玩雪,但不愿意去触摸那黑黑的东西。说着,便撮起一撮儿雪,在手里把玩。孔云说:“你不嫌冷吗?”欢欢:“女的都不怕冷的。”“真的吗”
“是真的”孔云:“你把雪放在衣服里面感受一下。”欢欢拿起一个小雪球,准备往脖子处塞,却突然一转身,把雪球塞在孔云的脖子里,雪球又掉进他贴身的衣服里。孔云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连忙抖掉衣服里的雪球。随即说:“你个死女子!”欢欢笑着说:“怎么样?冷不冷?”“冷死我了!”“没事,一会就好了。”孔云也没在意她的顽皮,过了会又说:“那你以后想玩雪可以回来我们村,我和一大帮朋友陪你一起玩。”
“我也想经常回来玩,但明年我就要在县城里上高中了。可能很少有机会回来了。”“哦……”“那你呢?听说你在城里的造纸厂工作。”“是的……”孔云回答时带有一种明显的自卑。“我爸也在那工作。”“我知道。我见过他。”“那你能不能每隔几个周去看我?”“这……恐怕不行。厂里活比较繁忙,我顾不得。”“那就一个月一次”“再看吧。”“不能再看,现在就看。”孔云笑着说:“那好吧,只要你不烦我,我就每个月找你玩一次。”“一言为定”欢欢说。那双大眸子里充满了亮光。孔云明确地知道这个他幼时的玩伴是真切希望能和他在繁杂的生活里一起分享欢乐的,同时他又知道她的父亲也就是他的上司,曾经帮助他进入造纸厂工作。他应该感激欢欢的父亲,同时在与欢欢的交流中又存在着一种特殊的愉快,这两个原因都说服了他自己。
饭已送到,戏子们的表演也告一段落。他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均待在戏台后面吃着饭。这会儿,来观看表演的人也都回去吃饭了。待到晚上上灯时,又是一番热闹的场景。灯火通明,声响悠扬。孩子的欢呼声传的老远。白天送饭,晚上无事,孔云和欢欢都围在戏台前观看表演。今晚唱的是‘刘三姐’。孔云在台下看了片刻就觉得无味,心里想着准备离开。这时,看到了毛睿带着他弟弟在人群外面放鞭炮玩,就走了上去:“毛睿,你原来在这。”“你咋不看戏出来看我!”“戏没意思。”“这不像文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啊!”“你就甭取笑我了。”孔云说:“李钰呢?”“他没来,他妈病了,他在家照看呢!”“病的严重吗?”毛睿略带哀伤地说“听说是阑尾炎,病得不轻,饭也吃不下。”孔云心中一惊,又十分关心他的这个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