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朔醒时正值黄昏,雨暂歇,窗外夏蝉叫嚣,清风微凉,薄弱的光散进来,如挑灯轻晃。
他低头看身边,干草、栅栏、铁链、刑具应有尽有,是一个牢房。
牢房外站着一个人,英挺高颀,长发散落,衣领竖起,被晚风轻轻吹动。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侧脸上,他一个人安静的望着小铁窗外。
一切都让他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仿佛他们二人在牢中当值时,他在黄昏烛影中看书,他站窗前外望。
“你在看什么?”颜朔下意识的问出了声,系在他身上的铁链哗哗作响。
韩将侧了侧身,他便看到牢房外的空地上,劳役的女囚休息之余,三两人提着毛毽子,欢声笑语,如银铃轻敲。
“你连她们都不放过。”颜朔啧啧嘴,一脸鄙夷。
“……”
“楼拜呢?”隔着监栏,颜朔看着空荡荡的牢房。
“走的意外干脆,”韩将笑得邪恶,“怕是急着回家陪娇妻呢。”
颜朔淡漠,他摸着手上镣铐,问道:“落戡帝对我的判决是什么?秋后问斩?”
韩将浸在黄昏的光中,眯眼笑起来,“不,是就地处斩。”
颜朔毫无征兆的愣住了。
看着他傻愣模样,韩将又不知好歹的笑了起来。
“落戡帝没兴趣来见你最后一面,他对你的处决是自立法场,斩首示众,好让你魂归故里,死在溪南。”
颜朔脸色僵硬,还要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声音淡淡,“也是,大老远的跑来看自己的外孙被砍头,此举本来就挺让天下人心寒的。”
“……有一点你要知道,如果他不来,你是不是你,就不重要了。”韩将的脸又挂上了那暧昧莫名的笑。
颜朔沉默良久,半晌后,他的声音竟变得干涩,“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自然是救你出去。”韩将手指勾着一串铜钥匙,在夕阳的光芒中镀了一层橙红。
“你要救我出去?”颜朔觉得好笑。
“自然,不然我在个牢狱中等你这么久作甚?”
他在朦胧暮霭的微光中低着头,那淡薄清秀的模样,好看的让人心动,“既然你要救我,为何还要把我抓进来?”
“为了偷梁换日。”韩将略带沙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牢房中低低徘徊。
那一瞬间,颜朔只觉得一切寂寥,唯蝉鸣刺耳。
末了,他朱唇微启,轻声问,“韩将,相识一场,为什么到头来我发现我根本就不懂你?”
韩将的笑容淡漠,“你要懂我做什么?”
“韩将。”
韩将且笑且认真的看着他。
颜朔仰头看他,明亮的眸子带着怨恨的光,“将人拿捏在手心里很有趣是不是?”
韩将低头看他,敛不住笑意,“看着你的脸一会青,一会白,倒是比捏泥人还有趣。”
颜朔咬唇不说话,韩将蹲下去,手握着栅栏,敛了轻薄的笑,神情越发认真,声音越发的低哑,“叔白,你听我说,就算我利欲熏心,机关算尽,可我从未想过利用你。颜氏一案非我所为,它牵扯太深,当初我不能阻止悲剧的发生,我也不指望你信我,但我只想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希望你活着,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让你活着。”
颜朔神情古怪,淡淡地冷笑,“韩大人,你变脸变得这么快,能不能让我摸摸,你的脸皮有多厚?”
“你听不进去,多说无益,”韩将重新勾起那凉薄的唇,凝眸盯着颜朔,笑容暧昧,“不如咱们说点有益的?”
“那么,”颜朔摇头笑笑,不再执拗什么,唇红齿白的笑容温顺的有些陌生,“你们要找何人替我受刑?”
“牢房中和你身形年纪差不多的死囚。”
颜朔眨巴眨巴眼睛,“他替我死了,谁替他死?”
“……这个你勿需操心。”
颜朔耸耸肩,头顶着最后的一丝昏黄的余晖,讥讽地笑笑,“都说世风沦落,官僚腐败,你看就是因为我是皇家的外孙是御剑坊的少庄主,你们就可以替我抹清罪责,连问斩之事都敢弄猫腻。若换做寻常百姓,即使逃亡十年,抓回来也逃不过人头落地的下场……”
韩将打断他,斜着眼梢,笑问,“你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
颜朔铮了铮锁链,面无表情地轻声说,“我当然要活着,他们死的那么冤,我若死了,谁替他们喊冤?”
“当年,”韩将顿了顿,似是在想合适的措辞,“御剑坊一案真正的审查人是落戡帝和十一皇子,我只是个幌子。从搜寻证据到审问定罪,我都插不上手,落戡帝升我为左将军是为了堵住我的嘴。而那个案子中,真正致命的证据有三,第一是陵南镖局走私的镖中发现御剑坊私制的兵器,第二是边境缴获的昭歇降兵武器刀械质地全部源自御剑山独产的玄乌石,第三便是在颜大小姐修行的时雨观中发现了用昭歇语写的私信,内容便是走私兵器的型号与材源还有价钱。这些证据我也亲自落实过,全部都确凿无疑,不容置喙。”
颜朔瞪大了眼,瞳孔紧了又紧,良久,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黄昏里,夕阳下的黑影渐落渐长。
隔着栅栏,韩将望着他的满脸难过。
几次伸手,似要抚摸什么,却搭在了木栏上,他的神情认真却又悲哀,“也许这其中有栽赃有陷害,但有一件事情你要清楚,最终判了颜氏满门处斩的是落戡帝,要么是他真心要置颜氏一族于死地,要么就是他必须要以此处置来阻止更黑暗的真相的被发现,或是更恐怖的事情的发生。”
颜朔的唇微微颤抖,他想要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欲言又止,他只是看着韩将,眸子水雾朦胧,眉头紧锁。最终,他张了半天嘴,还是笑了,笑得眼神里全是痛苦,“还真是那臭老头在搞鬼,他杀了他女儿,我再去杀了他,他儿子再杀了我,多子多福的皇家还真是注定多灾多难,相爱相杀。”
韩将突兀的笑了,颜朔还是这般没正经的样子,满口的胡话掩盖着内心的一片荒凉与惆怅。
在昏暗凉薄的微光中,他看到了颜朔眼神中欲盖弥彰的难过。
他坐在墙角,手低垂,黑色的锁链在黄昏中泛着温柔的色泽,轻声说,“我有些弄不懂你,之前一副奸臣模样的是你,人后一副都是为了我好的也是你,我还能再信你一次么?”
韩将拍了拍栅栏,不客气的眯着眼瞧他,“信不信在你,做不做在我,只有让他们认为我阴险狡诈背叛了你,我的偷梁换日才不会被他们怀疑。”
晦暗不明的夕阳下,颜朔抬头看他,“那你若真想救我,一年前便能相救,你为何要等到现在?”
韩将有些自嘲的说,“因为我在等一个人帮我,我只是一个子狐灯左将军,我没能力做到这么欺君犯上。”
“谁?”
韩将的声音冷了下去,“是你的十四皇舅,步陵枫。”
“是他?”颜朔怔怔地看着地面,无力地笑笑,“他终于肯出手了。”
见颜朔一副心安模样,韩将皱眉,“颜朔,你要知道,按步陵枫的性格来说,他此番作为没安什么好心,他若想救你一年前便可以救你,何须等到今日闹这么一出。”
颜朔笑如三月淡淡春风,“韩大人,背后诽人可不是君子所为。你若不信他,尽管到他跟前去一问究竟便可,何故跑这里来离间我们二人。”
韩将早便习惯颜朔这损人调调,自是笑容淡定,神情自若,“因为楼拜他给你使过多少次绊子,又何须我离间。”
颜朔低头抠地上干草,“怎么说他都是我皇舅,比你这个外人多的可不只那一丝血脉亲情。”
“你皇舅?”韩将不由的笑了,“做你的舅舅叔叔很稀罕吗?皇宫里那黑压压的一片,兄弟亲疏,父子疑忌,上演的铁石心肠,狼心狗肺还少吗?”
“我不同你理论这些。”颜朔摇摇头,冷冷清清的声调衬着戚戚艾艾的黄昏,“我要你带我去见他,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我不愿再信你,我要他亲口告诉我。”
字字清晰,久久回荡在空旷的牢房里。
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扫过牢房窗口的尘土,两人站得不过十步远,已看不清楚对方的脸。
韩将最后笑了,笑容沧桑。
像是曾经那样踏过无数死尸,血刃沙场最终只剩他一人一旗的颓然与寂寥。
他终不再信他。
当初的少年明眸清朗,将所有流言都挡在身后,拍着他的肩膀说,看你眉清目秀的干净模样,做出一两件龌龊事也是值得原谅的。
他温暖地笑着问他为何这么说?
那时的颜朔笑容明媚,那双风情的眼眸明亮得发光,他说,因为你但凡做了坏事,脸上总会挂着坏字到处招摇炫耀,怎么能唬得过我去。
那时,韩将哑然失笑,他觉得,自己真栽在这个傻子手里了。
盯着颜朔冰凉眸子瞅了半天,韩将叹口气,道,“好吧,我带你去见他。”然后他垂垂手,成串钥匙哗啦作响,他摸索半天,整个人都一顿。
“我忘记你牢房的钥匙长什么模样了,怎么办?”
“……”颜朔满脸阴沉,这货绝对是不想带他走,他继而耸耸肩,“那就劳烦韩大人都试一遍吧。”
“都试一遍?”韩将仿佛觉得好笑,他转手扔了钥匙,抽出腰间的长剑,“照我说,不用。”
一道寒光在颜朔面前闪过,哐啷一声铜锁坠地。
“你你……”颜朔倒退的墙角,“你这是劫狱啊。”
韩将打开铁门,微微笑了,“出来吧。”
颜朔四顾半天,发现并没有闻声而至的狱卒,于是晃晃铁链,“我还被锁着呢。”
韩将叹叹气,迈进牢房,干草中的蟑螂听到沉稳的脚步声四处逃窜。
韩将将颜朔双手捧在手里,并不着急,像端详宝贝一样看的认真。
“麻烦快点。”
他的神色凝于深沉暮色,竟有了丝诚恳,“你说,我就这么锁着你,你以后不要再乱跑了好么?”
这一年,他真的是找了太久。
颜朔眸子流转,笑着讥讽,“每抓一个犯人,你便都要对他这么说么?”
韩将无奈的摇摇头,“人臭脸臭嘴更臭。”
下一刻抬手,劈一道掌风,两条铁链应声而断,连他脚边的干草也断成了两半。
颜朔继续笑得阴阳怪气,“韩大人,徒手劈铁链,帅是够帅了,不要晚上自己手肿了偷着哭。”
韩将不管他,从他蓬乱的头发上拿下两根干草,“走吧。”
颜朔没有动弹,他看着青砖泥墙,“你说我要不要写上‘颜朔到此一游’,没准后世也会有人瞻仰什么的……你……你干什么?”
韩将没心思听他瞎扯,拽着他手腕上断了的链子一端便向外走。
“韩大人慢点……”颜朔一头栽倒,“我脚上也有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