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书生刚要说话,忽然听得另一个屋里一个老者的声音响起:“效贤,还没睡啊?夜深了,早点熄灯睡吧。”
那书生苦笑了一下,转过头扬声道:“好的,孩儿马上就去休息,父亲勿念。”
说完,看着灵雨,脸上带着一丝笑意,温和地道:“那是家父,总是担心我,老人们都是这样,对他们的孩子充满了关爱,你不要见怪。”
接着道:“鄙人姓程,名效贤,字明道。姑娘深夜来访,请恕在下冒昧地问一句: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看到这书生对待他父亲的态度,灵雨的心里也起了一丝暖意,不由得对这名叫程效贤的书生有了些好感,声音也柔和了许多,但仍然面无表情地道:“我姓周,名灵雨。”
程效贤听了,悠悠地吟道:“灵雨既零,命彼倌人。星言夙架,说于桑田”赞道:“好名字!”灵雨没有说话,冷冷地看着他。
直到此时,程效贤才放下了心,只要对方肯坐下来谈,事情就总会有转机,刚刚这名叫周灵雨的姑娘拿剑指着他的时候,实在是太吓人了,他也是强自镇定才没有出乱子,一念及此,不由得抬起右手向额头上摸了摸,汗已经干了。
灵雨看到了,也不说话,默默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热水,又平静地放下。程效贤看着灵雨,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打量一名女子,若是平时他自然不会这么做,失礼不说而且会被安上登徒子的恶号。
当然他的心思更多地放在了读书上,他是希望参加科举并且以此来实现自己的抱负的,但此时情况就不一样了,眼前的这名女子委实可怕,他心里合计着通过观察来了解这个人,然后合理地应对。
此时跪坐在他面前的灵雨看上去极为狼狈,在昏黄的灯光下,能看到她头发散乱因为在掉下山崖的过程中被石头碰折了发簪;
头顶上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正在慢慢地化掉。她与灵风从山坡上冒着雪逃到这里,身上沾满了雪,一直没来得及拍落,进到程效贤的屋子里后,她也只是在扶着支持不了的灵风躺下时为他拍了拍雪,然后就和程效贤这样沉默地对坐着,一时间似乎忘记了给自己拍打,发丝上的雪化去变成水滴沿着她的发丝悄无声息地渗流着;
她的脸上沾着几块黑黑的泥污,泥污自然也是在山坡上滚落时沾上的,她一直处在黑暗里,也没有意识到。
但是这却并没有遮蔽她的容颜,在程效贤眼中这位名字叫做灵雨的女子容颜之美丽恐怕是他生平所仅见,虽然被污泥遮住了一部分但是五官仍然透露出精致的气息。
她穿着一身常见的白布缝制的衣裙,衣服上有多处划破的痕迹,有些破损处还有血迹。而她身子右侧腰间的衣服有一大块染着血迹,右手衣袖处同样沾染着大片的污血,衣服上的污泥更是随处可见;
她的右手背上也颇为肮脏,混杂着污泥与血痕,而且右手背上明显的有碰伤的痕迹,这自然也是滚落山坡时的结果。
这副摸样若放在一般的女子身上,表现出来自然是狼狈无比,可是在程效贤的眼中这女子端坐在那里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清冷的气息竟是硬生生地把自己衣服外貌上的狼狈相给压了下去。
她就那样坐着,却让人觉得她就是那凡人无法接触到的雪山仙子,眼睛清澈宛如深秋时节那冰彻人骨而又透澈如镜的水流,仿佛一照就能看穿所有。
看到这里他不由得喉头吞咽了两下,心里微微紧张起来,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只是再次举起茶碗的时候,右手不知怎的颤了一下,碗里荡起圈圈波纹。
这一切都落在了灵雨的眼中,灵雨依然沉默着。在程效贤观察灵雨的同时,灵雨同样也在看着他。
就灵雨看来,眼前的这个名叫程效贤的书生虽然看上去确实是手无缚鸡之力,甚至还有几分迂腐,家里也颇为贫寒,但是却让她不能以等闲视之。
灵雨回想着他被自己用长剑架在喉咙上的反应,虽然有紧张却并不慌乱,能够在危机中快速主动地寻求解决的办法,不卑不亢慢慢地进行化解,在屋子里转眼间就敢邀请自己喝水,这份心智委实了得。
对于老父也充满了敬爱之意,给人的印象也不那么狡猾,机变与宽厚这两种德行竟是完美地结合在了他一人身上,反而显得机变而不狡猾、宽厚而不迂腐。
因而,她决定静观其变,她想看看这个人究竟怎样。
程效贤眼见灵雨并没有要首先开口的意思,显然是在等自己先开口。同时,灵雨那清澈却又透亮的眼光给了他很大的压力,看得他很不舒服,但在邀请对方坐下后,他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毕竟对眼前这人实在是没有任何了解。
两人对坐了良久,只听得炉子上的水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他正觉得尴尬,听到这声音,就很随意地起身,走到炉子旁,将水壶拿了过来,给灵雨还有自己的粗茶碗里添上热水,再坐下。在这过程中,灵雨只是坐着、看着他,没有更多的反应了。
借着添水的机会,他干咳了一声,抬起头面对着灵雨低声问道:“灵雨姑娘深夜光临寒舍,不知道可有什么是需要在下效劳的?”
灵雨喝了口热水,放下茶碗,不答反问道:“你刚刚观察了我那麽久,得出了什么结论呢?”
程效贤看着她喝了一口刚刚烧开的热水宛如没事人一般,心里暗自吃惊,听了这句话,眉头微皱,显然这女子并不愿意透露自己的目的。
他没有立刻回答灵雨的询问,平下浮动的心绪,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灵雨姑娘,在和你正式谈话前,鄙人有一个请求。”
灵雨挑了挑眉平静地道:“你说。”
程效贤沉声道:“我希望今夜不管在你我之间发生什么事情,都与我的家人无关。”
灵雨听了,深深地看了程效贤一眼,缓缓地道:“我本就没想要对你们怎么样。当然,例外也是会发生的,比如当你们自己找死的时候。”
程效贤听了,心中稍安,耳中听得灵雨依然平淡无波的声音道:“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
程效贤再次看了看灵雨,对着她拱了拱手道:“若有冒犯之处,尚请多多包涵。”灵雨却没有回答,程效贤心里叹了口气,想着:“这女子当真谨慎至极。”却也无法可施,只得硬着头皮道:“首先我可以确定的是姑娘你是我这么多年以来见到的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高人。”
灵雨听了,不以为意。
只听得程效贤继续道:“你身上的衣裙多有破口,破口光滑,应该是被利器划破。破口的衣料已经很脏旧了,说明它已经破了很久了,也就是说姑娘你已经战斗了很长时间。你衣服上有大片血迹,血腥气还很重,但是看姑娘你神气充足,说明受伤的不是你,姑娘进我家的院子和我的屋子都是扶着躺在床上的那位公子的,我可以推测姑娘身上的血迹都是沾那位公子的。”
灵雨听了神色不变,但是眼中的神色却郑重了起来。
程效贤说着声音忽然沉了下来,似乎心中想到了什么“看姑娘脸上手上沾有泥,泥还有湿色,手上碰伤的痕迹尚新,发簪的断口参差不齐且还很新,再加上姑娘身上未散去的血腥气。”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看着灵雨,有些欲言又止。
灵雨盯着程效贤,脸上一片漠然,平静地道:“继续说。”
程效贤定了定神,凝重地道:“你们最近几天,很可能是昨天或是前天,与其他的江湖高手大战过。你们输了,今天晚上逃到了我家。”
说到这里似乎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蓦然起身话音微微颤抖,却努力保持着平静语调道:“我知道了。今天白天有许多陌生人在村子外搜查什么,尤其是对村子南边那片遍是石头颇为险峻的山坡,搜查的极为仔细,他们都带有兵刃,明显是江湖中人,他们在搜寻你们。”
室中一片寂静。
停了一会,程效贤又微微颤抖着说道:“昨天夜里子时之后,我在读书时曾听到那片山坡上石头大规模滑落的声音,原以为是下雨的缘故,现在想来那是你们打斗的缘故吧。据我所知,那群江湖人今夜就住在村子里的一处废宅,你们现在身上雪花还没有消尽,分明就是今夜才从山上逃出来,你——”
说到这里他又顿了一下,平复了一下情绪一字一字地问跪坐在他面前的灵雨,“你想要我怎样?”
此时他已经明白了灵雨的心思,她与那名躺在他床上的男子今夜到他家是躲避追杀的。
但他心中仍有一个疑问,他们既然逃下了山,为什么不趁机逃远些,反而选择这个敌人近在咫尺的村子呢?待眼睛偶然看到那名躺在床上的男子,忽然意识到那男子恐怕伤势极重。同时他也明白,他们来到他家里是一场偶然。
听着程效贤说完,灵雨依然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有些激动的书生,缓缓地道:“你猜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