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晨回来的时候手提长剑、满身鲜血,他左手举着一根火把,右手执剑牵缰,面容冷漠,颜夕这时并没有在水里,远远看到举着火把骑在马上的邓晨,欢呼一声朝他跑了过去,邓晨下马扔掉长剑,将颜夕紧紧拥入怀里,心里微微安定。
颜夕在邓晨怀里,首先窜入鼻中的是极为浓重的血腥气,她心里隐隐担忧,又感到抱着自己的那双手隐隐发抖,也不知道他受伤了没有。
邓晨抱了她一会,放开手淡淡道:“走吧!”
颜夕轻声问道:“晨哥,你受伤了吗?”
邓晨淡淡道:“没事。我们快走吧。”
颜夕犹豫了一会,“那,那他们呢?”
“他们?”
邓晨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颜夕说的是谁,“一个被我杀了,一个受了伤,我没杀他。”
邓晨的声音有些低沉,毕竟这些人都算是熟人,这也算不上什么让人开心的事情。“我们快走吧,我刚刚感觉天似乎下了几滴雨,今夜云彩重的厉害,又这么闷,我恐怕会有大雨。”
邓晨说完,拾起长剑,将颜夕扶上马,将火把丢进池塘,再次上马走了。
这一夜苍天终究落了雨,结束了两年的大旱,只是随着雨水而来的不是一场好雨,而是一场豪雨,一场大暴雨,这一场暴雨连下了十天十夜,旱灾饥荒之后紧接着来的不是及时雨而是大范围的洪涝。
北方各地因为饥荒本就死去了不少人,如今一场豪雨之下,百姓连存身之地也大都被大水毁坏,许多郡县人户十不存一,而紧跟着来的则是各处频传的瘟疫,苍天仿佛要彻底惩罚这片土地似的。
这下不但民间彻底乱了套,胡人官府也有些手忙脚乱了,本来各处反声不断,此时又是瘟疫消息频传,胡人骑兵四处出动围剿那些已经传出瘟疫消息的地方。
这一年,是艰难的一年,普通百姓在地狱的边缘挣扎,大量的人陷进了永世不得超生的泥潭;
这一年,是漂泊的一年,大量的流民无所归依,飘荡流散、命如蒿草;
这一年,是动荡的一年,大规模地造反如风如火,在这片古老多难的土地上,刀兵如林,铁血相斫,胡人由铁血军力建立起的坚固政权在这纷扰中终于出现了裂隙,这裂隙愈来愈大,最后崩散了整个坚固的堡垒。
于是大周在这散碎的地基上进行整合,一个新的堡垒建立起来了。
邓晨带着颜夕奔逃了整整一个月,方始找到外祖父周适驻扎的地方,那是一座险峻的大山,他们在那座大山里躲避官军的搜寻。
当周适的人找到他时,他与颜夕已经是又饿又病快不成样子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一个月里是如何找过来的,也不知道那十天暴雨之下,他们是如何过的。
在这之后有数支大规模的队伍起事,胡人大部分力量被他们吸引,周适这支队伍势力弱小反倒不怎么被关注。而就在胡人对付那些大的势力时,这支队伍则完全蜷缩了起来,慢慢地发展壮大,邓晨为它制定了严格的纪律,在后来的历次作战中,这支饥民队伍慢慢蜕变成一支强兵。
从起事到建国,他们用了十二年的时间用手中的长刀砍翻了胡人骑兵,在这中间大多数的谋划都来自于邓晨。
而在大周建国后,尤其是最初几年,退入大漠的胡骑不时犯边,邓晨也曾数次带兵出征,巩固边防,功劳极高。
局势稳定下来之后,就不再入朝堂了,在朝廷挂个闲职回家闭门读书、教授子弟,终太祖之世,没有进过朝堂,直到周广宇即位,才再次被请出山教授太子读书,这个时候的邓晨反倒是学问名望超过了往日的盛名。
也是因此在听说邓晨被请去做太傅后,一众勋贵皇族就都动了送子弟到邓晨那里求学的念头,美其名曰“侍读”,皇后在接到许多侍读的请求后,索性就径直和邓晨商量在宫中开课。
邓晨此时已经七十岁了,家中也是子孙满堂,有着开国公的身份和精湛的学问,皇后本来也不好让一个为国出过大力的老臣再劳碌,反倒是邓晨在听皇后说了后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教教年轻人也好,就这样课就开起来了。
每三天一次,却也不知道他出于什么心理,最近却教起了本朝国史《太祖记》。
灵雨进去时,一众学生还没有完全到齐,正零零散散地进来。正中间的几案自然是太子周灵煜的,太子旁边则是一向与他关系很好地三姊灵翊的位置,灵翊的旁边是灵碧,三人排成一线。
太子的另一边则是长孙诚的位置,他算是太子的表兄,又是经常一起玩的。李顿则坐在靠后的角落里,他不怎么喜欢读书,上课睡觉的时间要超过读书的时间,他的身边坐的是张方,张开的小儿子,灵雨回来那天不在家里,昨天才回家。
灵雨被要求来启善堂读书,皇后跟邓晨商量了一下,就在屋里又添了一张几案,却也没有打乱本来的格局,就把它放到了后面,旁边刚好是张方。邓晨听说是失踪多年的长公主回来了,也有些好奇。但他终究是老人了也不怎么在意。
谁知灵雨进了启善堂时,屋子里人还稀稀拉拉的,太子倒是到得早,长孙静对他的学业很是关注,请过安就被催着过来了,灵翊一向是和他一起的,所以也在,其余还有几个人。
太子和灵翊见到她一起向她喊“皇姊早。”她笑笑回过,就径直到后面去坐了,直接忽略了灵煜让她过去的暗示,其余的人看到她都颇为吃惊相互窃窃私语一番。灵雨最终坐在了角落里,出于习惯,她不太喜欢立刻就暴露在人前。
只是她不知道这是李顿的位置。
李顿是一个直爽的人,一身家传武艺,虽然不过十几岁却也是在战场上厮杀过的,话又说回来,在这里的勋贵子弟除了太子和几个皇族子弟外大多都在战场上走过。
性子稳重的张方,注重自身文雅气质的长孙诚,都厮杀过。
李顿的直爽不仅表现在平日说话上,还表现在他动手快过动脑。
他是和张方一起来的,来的有点晚了,在他们的身后就是邓晨,所以他们是跑着进来的,为了赶在邓晨前面,迟到了被邓晨捉住是要挨藤条的,邓晨虽然老了,但是在军中呆了二十多年那里是吃素的,知道如何用最小的力气打人打的最疼还不让你受伤,况且邓晨生气了,他们回家只有更倒霉。
于是当李顿在昏黄杂乱的烛光里看到自己的座位上有一个人时,就决定把这人扔到一边,所以在跑到灵雨身边时立刻伸出了手去抓灵雨,待到看清坐的是位女子时,想要收手已经来不及了。
张方在他身后看到李顿向一个坐在他位置上的女子伸手,立刻吃了一惊,喊道:“墩子不可。”
他一向叫李顿作墩子。但是已经晚了,这一声喊把屋里所有人的眼光都吸引了过来。
周灵煜和周灵翊两姐弟一起张大了嘴。
只是下一刻,众人都惊呆了。
灵雨坐在位置上一时间无所事事,太傅大人未到,她索性就闭上双眼养神。
只是刚闭上眼不久,就听到有一阵急促的脚步跑到了身边,然后一道风声就向着自己冲过来,她心里微微愕然,还没睁开眼右手却先抄过手边的毛笔,顶了上去,毛笔尾部准确地顶在了李顿的掌心,一支笔一个宽大的手掌僵持在了半空。
李顿微微愣了下,还没反应过来,灵雨手腕一翻,毛笔旋转让开,李顿的手立刻重重按在了几案上,而那只毛笔的尾部已然点在了李顿的手背上,只是没有用力,李顿自己却明白,这是这女子手下留情了,要不然恐怕这一下能将自己的手掌刺穿。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邓晨站在门口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幕,他不过比李顿二人晚了一点,只是与他们不同路两人没见到罢了,他到的很及时看到了李顿与灵雨动手的全过程。
周灵煜张着的嘴开合了两下,却是回过头对身边的周灵翊轻声道:“三姊,长姊好像很厉害啊。连李顿都打不过她。”
周灵翊似乎还没回过神来,片刻后道:“真的很厉害!”张方抬了抬脚又放下了,对眼前的情况有些弄不明白。长孙诚仔细看看灵雨,忽然想起那日街上看到弄伤齐交的女子,越看越像,冷汗都微微冒出来了。
灵雨与李顿对峙了片刻,邓晨干咳了两声,灵雨移开了毛笔,李顿收回了手,李顿就坐到张方的位置上了,张方则坐到了那张新放的几案后面。
邓晨又咳了一声,扫视一眼屋子整顿了纪律,开始讲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