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张开这一夜显然是睡不着觉了,他拿着一块玉佩,玉佩正面雕着一丛菊花背面刻着一个“靈”字。
这是在天黑前一个小男孩交给他的。他能够看出,这小男孩平日里经常替人跑腿送东西的,他经常见到这样的孩子。
据那孩子说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姐姐让他把这块布里包着的东西送给京兆尹大人的,他也不知道布里包着的是什么,那姐姐还给了他好多的赏钱,让他转告京兆尹大人说:她明日在城门外阙下等候京兆尹大人。
在询问了良久也问不清给他东西的女子样貌、打扮等等信息后,他随手挥手把这小孩赶跑,拿着东西回府后打开看时才发现是这枚玉佩。
他自然认的这枚玉佩,因为这枚玉佩本来是他的,在他还是秦王府的属官时,曾经参加了当时还被称为郡主的失踪的长公主周灵雨的抓周礼。
那天的情况他还记得,秦王对于抓周礼虽颇为重视,但是也仅仅是存了一个玩笑的心思。
因而在摆放抓周用的物品时,除了通常有的针、线、刀、尺、玉坠、琴、箫、筝、笔、墨、纸、砚、算盘、钱币、书籍、弓矢等东西外还添加了泥制的玺印、开锋的短剑等东西。
最终抓的时候,灵雨郡主先抓了开锋的剑,对一干女子用的东西不屑一顾,让一干人等大掉下巴,秦王妃看得失落无比。在她又转了几圈后,又拿起了泥制的玺印更是让众人目瞪口呆,然后就对其他的东西不感兴趣了。
在抓周礼结束,他们将要出屋赴宴然后再离开时,灵雨竟然不知怎地走到他身边抓住了他腰间的玉佩不松手了,同时还扔掉了拿在手里的玺印。
这个动作再次让所有人吃了一惊,包括刚喝了口茶的秦王,那口茶全被秦王喷到了地上——被惊到了。
他连忙把腰间的玉佩取下递给灵雨,动作虽是极为利索,心里却在滴血。
这块玉本是他在偶然之下得到的一块极品暖玉,放在手里触感温润,冬日在手里握着也不凉。
由于喜欢菊花就请高手雕工在玉上雕了一丛菊花,大大小小、里里外外一共一百单八朵,却又没有把玉佩雕穿,实在是极高的技艺。
因为灵雨拿了他的宝玉,秦王就觉得很不好意思,后来对他颇多赏赐,尤其是在他救他病重的妻子性命时急需一株参王,秦王二话没说就替他到皇宫里取了仅有的一株,虽然说是由于他与秦王的关系亲厚,但是也与当时利落送出这枚玉佩给秦王留下了颇好的印象有关。
后来郡主又长了几岁,就再次找了一名高手雕工在玉佩的背面雕了一个“靈”字,他也曾经看到过,同样也没有将玉佩雕穿,不说这玉本身的价值,就这正反两面的雕工,那怕材质是木头,也能卖出极好的价钱。
后来灵雨郡主失踪,这枚玉佩也随之丢失了如今在十年后再次出现,那也就意味着当年失踪的灵雨郡主,如今应该称之为灵雨长公主的女孩将要回宫了。
他抚摸着这枚玉佩,眼里神情却颇为复杂。
收到玉佩的一瞬间,他本想立刻进宫向皇帝禀报长公主周灵雨很可能已经在长安城外某个地方,即将回宫,刚走了几步,却又觉得不妥。
一来,这毕竟只是一枚玉佩,未见到真人还不敢断言,他亲眼目睹了由于灵雨公主失踪皇帝、皇后之间关系的变化以及憔悴,那怕皇后再次生了一个儿子,这种阴影仍然没有消失;
二来如今的朝堂形势已经不同。长公主身份历来尊贵,在大周凭着这个身份甚至可以对朝政产生影响。
灵雨公主失踪后,何贵妃生的二公主周灵碧由于年龄的因素,外加帝后关系的变化,正在努力取代原本灵雨长公主的位置,此时已经得到了长公主的份例,所缺的只是一个名分罢了。
这件事是不能匆忙办的,正自沉吟难决时,妻子端着壶茶过来问道:“老爷为何事烦恼,说出来让妾身听听吧。”
张开将这枚玉佩递给妻子道:“夫人还认的这枚玉佩吗?”
张夫人接过玉佩,仔细看了看道:“这不是十多年前,老爷你送给失踪的灵雨公主的那块吗?哦,那时她还不是公主,是郡主。”
张开点点头,“正是这块。”
张夫人摩挲着玉佩温声叹道:“好久不见了。是灵雨公主殿下要回来了吗?”
“昨天傍晚时分,有一名女子托一名小孩将这枚玉佩送到我手上,并说明日辰时在长安城南门外阙下等我。那小孩描述的颇为不清,不过就我看来应该是的。”
张夫人将玉佩递还给丈夫,问道:“老爷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张开沉吟了一下道:“本想今夜去面见圣上,禀告此事。只是又觉得不妥。正在想明日是先去面圣还是先去接公主回来。”
张夫人喝了口茶缓缓道:“以我之见,还是先接回来再说吧。”
“怎么说?”
张夫人缓缓道:“老爷,首先这是皇家的家事,公主失踪也算得上丑事了。我们没必要弄得天下皆知。皇室的颜面还是要顾及的。
再者,我们不能确定这名女子是不是长公主灵雨殿下。这需要验证,要验证就要靠宗人府,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私下请陛下到府里一趟,见过这女子,然后由陛下调动宗人府进行验证,皇家多事,我们最好不要搅进去,做一个桥梁沟通一下就成。
多年来陛下与皇后因此事闹到何等地步你我亲见,若是此女不是公主,私了比公开要好,公开了说不定又是一场宫室纠纷,我们想脱也脱不了。
最后从私心方面,当年皇上毕竟救过我的性命,我们终究不能将此事置之不理的,不是吗?”
“只是我们这么做了,恐怕会得罪何贵妃和二公主他们,宫中情势你又不是不知?”
“老爷多心了。何贵妃终究是贵妃,不是皇后。二公主也终究不是长公主谁都看的清楚,陛下这些年宠贵妃娘娘与陛下和皇后之间关系僵硬很有关系,二公主能得到长公主份例也只是年纪在陛下子女中最长,陛下以此寄托相思而已。
我们的陛下也算得上是一位长情的,皇后和他闹得那么僵,他们的感情不还是很好么。我们让皇上知道了,不过得罪贵妃他们,如果我们不让皇上知道,得罪的就是皇上,以皇上的性子,这事一旦泄露,你我全家恐怕都得下地狱。
不如明日先把这女子接回,然后私下随便找个理由请皇帝陛下在休沐日来府上喝酒,创造一个他们父女相认的机会,此后的事就与你我无关了。”
张开听了点点头道:“此事就听夫人的。明日我就去做。”
不惑和灵雨站在长安城门外的阙下,冒着大雪,看着长安城门,灵雨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眼看辰时刚到,只见长安城门处张开身着常服,身后跟着一辆马车缓缓从城门里出来向着阙下走过来。
今日大雪众人都在忙着排队进出城,阙下只有灵雨二人,穿着普通的衣服,背上各背着一柄黑色的长剑,张开一眼看出这正是约自己的人。
走到阙下,离灵雨还有三四尺时,张开站住脚,身后的马车也随之停下,张开在看清楚灵雨的相貌后心里立刻激动起来,这次遇到的女子恐怕真的是失踪的长公主了,那模样简直是年轻时的皇后!
他定住神,取出那个包着玉佩的布包,轻轻问道:“姑娘,这里面的物事是你的吗?”
灵雨淡淡道:“是的。是我从小佩戴的。在我小时候抓周时,从一位官员身上抓走的。可以给我了吗?”
张开听了,连忙将手中玉佩送上,随即施礼道:“下官京兆尹张开参见长公主。礼数不周,还望见谅。”
这动作把不惑和张开身后的马夫都吓了一跳,那马夫连忙跪下,不惑看看张开,再看看灵雨心里瞬间了然,“周灵雨!难怪自己如此熟悉。不就是十年前失踪的大周秦王殿下的小郡主吗?而后秦王登基她就成了长公主。没想到失踪的公主竟是失踪到了幽影中”,回想着两人在一块生活时的种种,恍然若梦。
周灵雨连忙扶住施礼的张开,又对他身后的马夫道:“快起来吧。”
张开看了两人一眼温声道:“长公主殿下今日归来实乃莫大之喜,不如先移步府上稍息如何?”
灵雨点点头向张开道:“好。不过请张大人稍后,待我与我朋友做个别好吗?张开听了招呼马夫两人一起到马车旁守着。
而此时阙外远远地再次驶来一辆马车,马车上一名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道姑,掀开马车厢壁上遮着方孔的帘子,向外看去,透过风雪她看到了京兆尹张开和他身后的那名老仆,她自然认的这是张家的老仆。
同时看到他们正对着风雪里的一对男女站着,似乎在等着什么。
马车缓缓靠近,她看清了这对男女,看到那名女子时,她“咦”了一下,待到看清那名年轻男子时,她目瞪口呆,眼中不由得落下泪来,看得同车的丫鬟手忙脚乱,一边递手绢,一边慌乱地问道:“小姐,怎么了?你怎么了?”
这道姑没有理会丫鬟的询问,高声喊道:“停车,停车!”
灵雨转身面向不惑,歉然道:“不惑哥,是我瞒了你。”
不惑哈哈一笑:“早知道你是公主,我应该先勒索你一番的。没想到,这么多年来一直和我相伴的人竟然是公主。”
说着说着眼里竟是朦胧了起来,接着道:“看来我们今后是见不到了。你保重。”
灵雨的脸也很快垮了下来,低着头道:“所以说我既害怕又期望,那里住着我的父母是我的家,那里又是是非最多的地方,我期待着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又害怕从此卷入另一种生活。”
不惑抱住她淡淡道:“没事,如果某一天真的讨厌那种生活了,就出来找我,我们一起浪迹天涯。”
接着道:“你身份高贵,明道兄的事和吴家的事就拜托你了。”
灵雨点点头流泪道:“没事。我会处理好的。”
不惑拍拍她的肩膀,转身准备离开,他知道他不走灵雨估计不会先上车的,他不喜欢矫情的样子。
忽然一辆马车停到了他身边,一名道姑跳下马车,一把抓住了他的两只手腕,急声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父亲是谁?”
不惑和灵雨一起愣住了,他们作为杀手反应最是敏捷,这名道姑竟能抓住他的手腕,武艺决然不弱,又听得她口中无厘头的问话,不惑心里烦躁,双手一转一抽已然从这道姑的掌握中脱了出来,甚至带的那道姑身子微微趔趄。
道姑身后的丫鬟连忙扶住,嚷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家小姐不过问你话而已,用得着这么做吗?”
不惑也知道自己孟浪了,同时从这道姑的步伐上看出这道姑显然懂武,刚刚应该是心神失守了。
张开见到了这辆马车,从马车上的徽标看出是长孙家的,不过这个时候从城外回来,无非是长孙家的那位表小姐长孙清了,他并不以为意,长孙清比他晚着一辈,过来了只会是她下车向自己见礼,没有他主动向长孙清见礼的道理。
谁知道长孙清的马车到了周灵雨他们身边竟然停了下来,接下来的一幕他也颇为吃惊,长孙清的情况他也知道,这位长孙家的表小姐过得并不如意,私下里他也为之惋惜。但是现在他自然来不及想这些,飞快地向着灵雨他们走去。
长孙清心里激动,甚至有点站不住了,靠着身后丫鬟的搀扶勉强站着,双眼含泪嘴唇有些发颤说话声也有些哆嗦、颤抖着向不惑问道:“你父亲究竟是谁?是不是靖林,王靖林?”
不惑摇摇头,看着这名道姑平静无波地道:“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会?”
一时间这道姑似乎陷入癔症了,直到张开过来向长孙清道:“贤侄女是要回城吗?”
长孙清听了这熟人的话,一时间愣了一下,片刻后才醒悟过来,看向张开,勉强行了个礼,委屈喊道:“张叔!”
张开见她情绪激动,转身向灵雨道:“我们可以走了吗?”
接着向不惑道:“我这位侄女可能认错人了,还请小哥不要见怪。”
不惑点点头,向灵雨挥手道别,刚要转身离开,忽然那道姑又冲了出来问道:“你真的没有听说过吗?”
不惑看着这道姑伤心欲绝的表情,心里软了下来,叹口气道:“你认错人了。我确实没有听说过你说过的那人。”
说完转身离开,长孙清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眼泪又流了下来。张开将灵雨请上车,向着车夫挥挥手,那车夫驾着车慢慢向城里驶去。
张开看看长孙清的样子,又叹口气问道:“是那人吗?”
这话问的有点无厘头,长孙清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不确定。但是很像,特别像。”
张开道:“不是我说你,首先你不能确认要找的人就是他,其次最重要的是就算他是又能怎样?你保护的了他吗?道生知道了恐怕会首先杀了他。我们这些老人也觉得道生做的不对,可是这算是你们的家事了,唉,以后别那么冲动。”
长孙清泪眼濛濛道:“我记下了,张叔。对了,张叔你知道这名年轻人吗?”
张开摇摇头道:“不认识。我今天过来是来接一位远房的侄女,早先她托人送信过来说今天到,这不就过来了吗,我回去问问她看她认不认识。有消息了我会告诉你的,大雪天寒,你快回去吧。”
长孙清点点头,转身上车,身子钻入车厢前还禁不住回头道:“有消息了一定记得告诉我啊。”
张开答应了,看着长孙清的马车慢慢离开,在雪地里留下两道辙印,摇摇头向着长安城门走去,他打算径直去京兆尹府衙。
坐在车里,长孙清又伤了一会神,待到冷静下来,她眼前不期然出现了灵雨的样子,她好像皇后啊,长孙清想着忽然觉得今天的张开很奇怪,接一个远房的侄女用得着他亲自前来吗?
几番思量下,她立刻觉得这女子的身份大是可疑,想到这里决定抽个时间到张府上去拜访一下,顺便了解一下那个像极了他失踪的孩子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