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竟是如此漫长!
大殿内烛火摇曳,忽明忽暗,长孙静单手支颐靠在榻旁,稍远处宫女、內侍浑浑噩噩。大殿外,羽林卫十步一卫,五步一哨,紧紧围着,屋顶上十余名都水使者腰悬长剑、怀抱强弩紧紧盯着黑夜。
大殿里深沉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啪”一声轻响传入耳朵,高岩豁然睁开眼,冷冷看向声音的来处,映入眼帘的却是皇帝的身体动了一下。他心里大喜,刚要过去,又停住了。
昏迷中,周广宇无意识地挥动了一下手臂,这一挥正打在长孙静支颐的胳膊上,长孙静正疲乏朦胧中,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猛地撞开了她的手臂,她的头猛地向下落去,巨大的落差感一下子把睡意驱赶的无影无踪,她猛地坐直身子,睁开眼,却看到周广宇的眼睛也睁开了。
两人对视了片刻,长孙静反应过来,正要传唤太医,却听得周广宇轻轻道:“你在啊!”过了一会又道:“我饿了。”
长孙静立刻起身,高岩迎上来行礼,长孙静吩咐了一下,又转回榻旁。高岩唤醒昏睡的宫女、內侍,传唤太医,准备膳食。
长孙静回到榻旁,只见周广宇仰面躺着,双眼清晰地盯着屋顶,仿佛大梦初醒。“陛下!现在好些麽?”
周广宇缓缓转过头,看看长孙静,又转过去看着屋顶,许久,慢慢道:“我做了一个梦。”听到这里,高岩皱皱眉,将殿里大多数內侍宫女遣了出去,只留下长孙静的两个贴身宫女在殿内侍候。
长孙静有些好奇,“陛下梦到了什么?”
周广宇再次转过头看着长孙静,微笑着开口道:“静儿,我感觉,我的大行之日就要到了。”
长孙静心底吃惊,忍住要流泪的冲动,面上却佯怒道:“又胡说了。陛下一定会好起来的。”
周广宇盯着长孙静,熟視良久,微笑道:“想哭就哭吧。以后就没机会在朕面前哭了。”
长孙静大惊,此时的皇帝有些反常,她不敢多想,问道:“陛下究竟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我在看一幅画,画的是我的一生。它就那样横挂着,挂在不知名的墙上。我一点一点看过去,看到了少年从军征的意气风发,看到了娶你时的喜不自胜,看到了战辽东、挡胡寇的冰天雪地,看到了为人父的欣喜,看到了雨儿丢落的疯狂,看到了登基之后的种种,最后看到了我自己倒在龙椅上。然后画卷结束了,我拼命的向下寻找,希望能够找到哪怕一幅自己活动的画像,但是什么都没有。我焦急忙慌,拼命用力地看着,却只看到一片空白,就醒了。睁开眼,你就在我的眼中。”
长孙静听着,眼泪再也挡不住,啪嗒啪嗒,滴了下来。
膳食送到,周广宇看了看,点了点莲子粥,长孙静接过,小心地喂着。太医们赶来,吴之仪也来了,给皇帝诊过脉,他的脸色黑的像墨。自从周广宇这次病了之后,他一直是这幅脸色。
“陛下究竟怎么了?”长孙静问道。
高岩将大殿里所有內侍、宫女都遣了出去,自己也走出去阖上门,在殿门前站着,大殿里只剩下了三个人。
吴之仪几次张口,却又难以开口,周广宇笑道:“有什么担心的,是不是朕要大行了?”
吴之仪张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过了一会,行个礼,艰难道:“陛下身体没病,只是年寿到了。”
周广宇笑笑,“果然如此!人总有一死,有什么可担心的。你回去吧!这里有皇后陪着朕,就够了。”
※※※※※※※※※※
周广安坐在吴王府的院子里和吴王周灵瑞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仆人、护卫都不知到哪了。两人都是到长安来参加灵碧婚事的,参加后没有立刻回封地,多在长安留了几日,当然了,回封地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周灵休没有被允许回来,周氏皇族在长安的,也就是他俩最亲了。
冬日的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周广安闭上眼,若睡若醒。一旁周灵瑞淡定地坐着,两人时不时说上一句,懒洋洋的。大抵对于灵碧的婚事评点了一番。比如:
“没想到灵碧的婚事办的如此隆重,我都怀疑那还是不是向来抠门的二哥了。”
“毕竟是第一次嫁公主。”
“二哥这人呀,向来抠门,我们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不舍得私下请个宴。”
“陛下节俭,当为天下表率。没有特殊原因,不喜欢宴会。”
“你能不能不要一口一个陛下,我们这是私下说说,家人间就行家人礼,你该叫二叔。”
“陛下……”
周广安翻翻眼皮,“真是个木头!一点趣味都没有,也不知道长孙道生看上了你那一点,竟然把他的宝贝闺女嫁给了你。真无趣!”
两人沉默了,周广安再次把眼睛闭上,若睡若醒,许久。周灵瑞也觉得有些困乏,阖上了眼。
许久……
周广安的声音幽幽传来,“听说二哥病了。”
“是的,昨日朝堂上陛下病倒在了龙椅上,朝中群臣都看到了。昨夜,太傅进了皇宫,到现在还没出来。”
“你说,作为我们周氏皇族的嫡长孙,你有没有继承大位的想法。”
“说实话啊?”
“当然是实话。”
“从前自然是有的,现在嘛,现在觉得这样挺好,当个太平王爷,省心!四叔怎的突然问起这个了?”
“你小子貌似忠厚,心里却也是一个明白人,你说呢。”
周灵瑞打个哈欠,“这是一个无趣的话题。”
“你要知道,二哥很可能过不了这一关了。你是皇长兄的嫡子,皇长兄当年留下的遗产大部分都在你手里,母后又偏着你这一支,你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四叔多虑了。”周灵瑞懒懒道:“父王留给我的那点人早被灵休挖的差不多了,哪还有什么遗产,现在的吴王府四面透风,什么都没有……”
“别瞒我!”周广安打断了灵瑞的话,“灵休和你相比就是一个蠢货,我估计大哥留给你的东西,只怕灵休根本不清楚是什么,又有怎样的实力吧。我过来是想给你提个醒,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那些该做,那些不该做。”
“四叔今日特意来我府上就是为了说这个?”
“算是吧!我大约可以猜到之后会发生什么,有些事情需要在你这里确认一下。作为周氏的一份子,有些事情是逃不掉的,我只希望,一切能有个度,希望不要被敌人所趁。”
“敌人?四叔说的敌人是什么?”
“哦,国内的,国外的都有。你小子现在机灵的有点过分了,我还是比较怀念十年前,什么话都能说。你我年纪也算相当,现在你已经防我防的这样了。”
周灵瑞无奈地摇摇头,“都不是小孩子了。被别人教了这么久总不能没一点长进,否则会让教的人没有成就感,你说呢?”
周广安睁开眼,恨恨瞪了周灵瑞一眼,又闭上眼,眼皮下眼珠乱转,心理极是不平静。许久,又开口了,声音有点沉:“未来的事情,本王不会参与,但是依照母后的性子,她会参与。”他斟酌了一下,“本王希望你也不要参与,因为那样将来要保的人太多,总得有舍。”
“四叔对于大位没一点兴趣?四叔什么时候选择开始支持陛下的?”
周广安并没有立刻回答,反问道:“活到现在,你没有见过战场吧?我见过。”
周灵瑞来了兴致,好奇道:“我记得四叔似乎也没出征过,在哪见的?”
许久许久,周广安再次开口,声音沉得很,仿佛不愿回忆。“平北之战!”
“不可能!”周灵瑞仿佛被蛰了一下,身子猛地一起,脱口而出,“王叔那时不是和太祖爷爷一起东巡了吗?本王也在其中,我们还见过呢。”
“哦,你确定你见的是我。你难道不知道,本王在八岁那年就有了替身吗?”
“你!你!这不可能,你是怎么进入军队的?”
“切!”周广安一哂,“至于这么惊讶吗?当年四万后军可都是农民,他们被征发起来的时候,军服、军械都不足了,鱼龙混杂、五花八门的,本王带几个侍卫,易个容换个衣服就进去了,当个小兵谁认得出来,那可是四万人啊。”
周灵瑞讪讪一笑,知道自己失态了,又坐好,继续听。
“我只偷偷去过那一次,带了十九个侍卫,刚好两伙,回来了十三个,拿到了八颗人头,我自己亲手斩了一个敌人,首级现在还在王府里呢,算是我功勋的证明。去的时候只是觉得好奇、新鲜,觉得开疆拓土,阻敌国门之外是一件光荣、壮烈的事情,回来后就只想做一个富贵闲人,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