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几乎无休止拼杀的日子朕只过了两天，但就那两天，却觉得仿佛过了数年，每一天都如此漫长，甚至每一刻都似乎比往日里漫长了许多。打到第二天的时候，胡人把营地围的紧紧的，信使已经派不出去了，河曲那一边还能守住，营墙这边却已经坚持不下去了。第二日近中午的时候胡人打破了营墙，那个时候我们的箭矢已经射完了，不过两三天的功夫，百余万枝箭矢被耗尽，大家手里只剩下了刀枪，墙破的时候，朕再次组织起数千人的步阵迎了上去，希望尽量能多拖一会。两天大战下来守墙的这边死的伤的超过了六成，守河的那边好点，但也有将近两成的伤亡，危急的时候，调出河曲的守军过来增援，营墙破的时候大家都很清楚没有退路了，反倒放开了，战死一层退一步，溃一层顶一层，就这样顶上去，就这样打了一个时辰，有数次朕都觉得这次真的逃不过了，还记得有一次和孟赫并肩带头冲阵，他问我说：‘这次要是活着回去，殿下最想做什么？’朕当时愣了愣”周广宇说着，微微抬起头，微笑道，“朕当时大大地呸了一口，红着眼睛说：‘要是活着回去了，我就抱着老婆不出去了。’”说完看看面前的两个女儿，只见两人从错愕中醒来，掩着嘴偷笑，也不以为意。
“我们打着退着，以至于退的后阵就要和守河部队的后阵接到一块了，胡人两边的部队眼看就要合围，就在这时援军终于来了。首先冲杀过来的是张开率领的骑兵，他们从胡骑背后杀来，击溃了河曲对面的胡人军队，伊都眼看形势不对，立刻收军后撤，吴班的后军终于赶到了。朕对于张开、吴班他们的作战情况并不是很清楚，唯一知道的是他们是一路打一路走，最后伊都派去拦截他们的部队主动脱离了战场，却也没有返回到伊都这里。那支部队在脱离战斗后就径直出境了。朕和吴班的后军汇合后，伊都再次和我们对峙，不过这个时候，朕倒是不急了，当天夜里，沈文秀的消息传来，他率领御北军余部，击溃了防御他们的胡骑部队，虽然斩获不多，但是那股胡人势力被击溃，形势的天平自然就更加倾向我们这一边。于是，当晚伊都与朕讲和，其实就是希望能够顺利撤出，并且想要些钱财。不过仗打到这个份上，钱财自然是不会给的，只是保证大周的军队不袭击他们罢了，不过他们抢夺的钱财、牲口、百姓却也要不回来了，朕那个时候打不动了，沈文秀的军队还未南下，朕不愿和伊都鱼死网破，于是就这样了。”周广宇幽幽道：“这算是一场胜利，其实它还是一场耻辱。也是朕最大的遗憾！后来，伊都北撤，沈文秀并未堵在关口，他埋伏在草原上袭击了伊都，抢回了部分百姓，但是意义已经不大了。”
“伊都北撤后，我军并没有立刻南返，就地安营扎寨，救死扶伤，把阵亡将士的遗体收殓，发丧。其实受伤的不多，在营地最后的大战里，受伤的兵士几乎都死了。那一战战死了四万五千余人，收殓了三天，尸体一排一排，望不到边际……”周广宇木然述说着，声音隐隐哽咽，“伊都撤离后，雪终于下下来了，那是一场大风雪，半日的功夫就掩盖了一切，天地都白茫茫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在风雪里发哀，然后风雪掩盖了一切。瑞雪兆丰年，往年的时候，第一场雪落下，朝廷都是要庆祝的，那一年什么都没有，倒是来年，真的是一场丰收！”
“回来后，朕依照承诺，分给军士田宅，不过也没有解散军队，所有参战的军士，他们的遗孤、亲人都被接到了长安周围，作为平北军的军户，免除徭役、赋税，给予优待，于是就形成了今天的平北三营。参与那一战的江湖高手同样被给予优待，后来被朕组成了都水监。”说到这里，周广宇有些欷歔道：“这就是所谓的平北之战，一方面朕为它骄傲，为所有参与的人骄傲，另一方面朕为它感到耻辱，为它痛心。”
灵雨和灵翊走出太极宫，两女慢慢走着，偶尔开口闲聊几句，这几夜下来听着往事，心情也都有些沉闷，说起太子周灵煜这些日子被皇后看得紧紧的情况，都觉得有些好笑。走到一处岔路口，灵雨正要和灵翊告别离开，却听得灵翊有些迟疑地道：“皇姊，有些事情妹妹不知道该不该说？”
灵雨有些奇怪，灵翊向来不是多话的人，而且她回头想想自从回宫以后，她和灵翊的交集也不多，“嗯？什么？”
灵翊沉默了，灵雨耐心地等着，过了一会灵翊抬起头道：“其实今晚父皇还有些话没有说。”灵翊看看灵雨，见到灵雨有些困惑，也没有解释，继续道：“小的时候，父皇时常会和二皇姊以及小妹说‘他会说你们要记得，你们还有一位姐姐，一位你们素未谋面的姐姐’皇姊离开皇宫的时候，二姊和我都还小，所以我们姐妹对于皇姊都没有什么印象，所有的印象都来自父皇平日里的教诲。父皇那一战之后，回到长安就闭门不出，皇祖父回到长安后，也没有再提册封太子的事情。太傅上奏请求册封父皇为太子，朝堂上虽然有不少大臣赞同，但是反对的依然不少，皇祖父一直没有表态。对于将士们的封赏到位后，对于父皇该如何封赏就成了一道难题。张侯爷、孟将军想发动军队集体抵制封赏为父皇正名，被父皇阻止了。不久之后，大家又把目光放到了军队身上，主要是张侯爷余部五千来人和中军的一万余人，毕竟经历过死战，这些人绝对是精锐中的精锐。况且张侯所部本就隶属于长安禁军，出征时虽然划归平北军序列，但是征战结束后该如何处置大家都有些疑问。各方势力开始向军中渗透，父皇颇有些恼火，就狠狠地把这些势力伸进来的手都给斩断了。于是朝堂上对于父皇的攻击极多，父皇只能在处理完军务后闭门不出，处境艰难。就这样，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哦”灵雨有些奇怪，“哪一天？”
灵翊小心翼翼道：“皇姊失踪那一天！”
灵雨听了，愣了片刻，苦笑不已。灵翊看看灵雨的脸色小心道：“皇姊失踪后，父皇大怒，不但启用了之前笼络的那批江湖好手，还调动了平北军大索，大搜了一个月，没有任何结果。”灵雨听了，心里暗道，“能找到才算怪了。”她记得她被掳走三日后就被带到南方，在当日夜里就被带出了关中。“从那之后，父皇性子大变，对于朝中攻击他的大臣开始反击，半年后，皇祖父禅让，父皇登基之后，组建都水监，在继位最初的三年时间里逐步清扫大周北方的江湖势力，其实都是为了搜寻皇姊。说起来，太子殿下、二姊、还有我都有些对不住皇姊你的，父皇心里对于皇姊一直以来也是心怀歉疚，更不必说母后。只是希望皇姊不要对父皇心怀怨愤。”
灵雨有些奇怪地看了灵翊一眼：“这真的是三妹想告诉我的？”她把“三妹”两个字咬的重重的，灵翊微微一笑道：“皇姊冰雪聪明，妹妹告退了！”说完行个礼，转身离开。灵雨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站了片刻，转身离开。
灵雨的身影消失了，两道黑影慢慢地从黑夜里走出走到方才灵雨姐妹对话的地方。“父皇，告诉长姊这些话，真的好吗？”
一道高高瘦瘦的身影上前一步，走到灵雨刚刚站过的地方，咳了几声，站在他身后的人立刻上前扶住，他喘息了几下，深吸几口气，定了定神，缓慢道：“很有必要！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将来可能就没机会了。”这人赫然是周广宇，他身边的人却是刚和灵雨说完话的灵翊。
“扶朕回华林院吧！”
“是！”
灵雨站在一棵花树下，默默看着这一对父女离开，她的身影完全消融在黑暗里，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气息也完全收敛了起来，她站了许久，拿袖子擦了擦眼睛，转身回寝殿。走出去的那一刻，她若有所感向另一处黑暗看了一眼，继续走了。她的身影消失了。
高岩从黑暗里走出来，看着灵雨消失的方向，有些干枯的脸皮紧紧皱在一起，“好敏锐的直觉，简直和野兽一样！”他喃喃自语道。
翌日，高岩呈上一张图纸，周广宇打开看看，只见上面画着一名女子在拭泪。他皱皱眉，问高岩：“这么说，昨晚朕和翊儿的话她都听到了？”
“是的，陛下！”
“哦，这倒和她自叙的经历很符合，很好！”
“陛下，容老奴多嘴，陛下为何要这么做啊？”
周广宇看看高岩，笑道：“你呀，不懂！朕的这个女儿，毕竟在外面过了十年，她的性子和她在宫内的兄妹不同，该说的话还是讲清楚的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