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晨坐了回去,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后,用平淡温和的语调向邓漱道:“漱儿,你回府一趟,把府里珍藏的白玉箸取过来。”邓漱听了老父的话站起躬身行礼,缓缓退出了椒房殿。邓晨眼看着小儿子退出了椒房殿,就座位上再次向周广宇行礼,“陛下,可有心事?”
皇帝宴请大臣却不放箸,这事情前朝史书上记载过一次,他们自然都是知道的。那次宴请的对象是大将军,皇帝借此想要让大将军辅助太子,那位大将军却以为皇帝在羞辱自己,拂袖而去,因此皇帝最终找了个由头把这个大将军除掉了。邓晨看到几案上无箸登时想到了这个典故。
邓晨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在周广宇带着审视的眼光中脸上一派肃穆一动不动,片刻后,周广宇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却赋了一首《杕杜》:有杕之杜,其叶湑湑。独行踽踽。岂无他人?不如我同父。嗟行之人,胡不比焉?人无兄弟,胡不佽焉?有杕之杜,其叶菁菁。独行睘睘。岂无他人?不如我同姓。嗟行之人,胡不比焉?人无兄弟,胡不佽焉?声音落下,口中却叹道:“都道是岂无他人,不如同父,缘何朕反倒不以同父而喜?”言语之中满是落寞。
邓晨放下手,恭敬道:“陛下多虑了。”他心里知道皇帝已经说到正题了。
“朕也希望自己多虑了。”既然说到了正题,周广宇也严肃了起来,正要继续说,忽听得一旁高岩唤了一声“陛下”,回头看了高岩一眼,发现他向四周看了看,周广宇会意,摆摆手屏退了眼观鼻鼻观心如木头一般侍立的內侍和宫女。
邓兰和邓芝共一张几案,趁着周广宇遣退內侍的时机邓兰悄声问身旁的邓芝,“陛下这是何意?”
邓芝瞪了邓兰一眼,邓兰伸手拉了拉邓芝的衣角,邓芝无奈,悄声回道:“不明白?陛下这是说自己虽然有兄弟但是和没有差不多,希望得到一个真正的兄弟,父亲和陛下不就是舅表兄弟麽?”
“这我知道,说重点!”
“陛下大概是希望父亲能够辅助太子吧!”邓兰听了坐正了身子,看着眼前的美味佳肴。
周广宇被高岩打断了一下,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过了片刻,口中却吟道:“冽彼下泉,浸彼苞蓍。忾我寤叹,念彼京师。芃芃黍苗,阴雨膏之。四国有王,郇伯劳之。”吟毕微笑着看向邓晨,“我兄雄才伟略,大周无人能及,只是不知道可愿意成为朕的郇伯吗?”
这话一出,殿里诸人均是一阵骚动,长孙静看看周广宇迷惑的眼中透出清亮的神采,又紧紧看着邓晨;颜夕眼中一阵惊慌,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紧紧抓着衣角;邓芝、邓兰脸色都有些紧张,邓瑜迷惑了片刻,反应过来也紧张地看着父亲,反倒是邓晨一脸云淡风轻,在众人瞩目下慢慢拿起茶杯,撇了撇茶,浅浅沾了一下,又轻轻放下,他的手很稳,连衣袖都没怎么抖动。
周广宇也不着急,静静地等着,脸上还带着丝丝笑意。
邓晨放下手中茶,温声道:“陛下过奖了,臣老了,无力再做什么了,这些年来时常梦到往昔的岁月,闲时自念,大周能有今日其中有老臣一丝心血在内,于愿已足,不敢奢求。”说完顿了一下,口中吟道:“‘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这就是老臣的志向了,不敢多想。”
长孙静听了眼中闪过一片落寞;颜夕轻轻放松了身子,但眼中仍然含着浓浓的担忧,这也只是开始罢了,她心里很清楚,皇帝既然开口了,恐怕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周广宇听了哈哈一笑,脸色一如方才,轻松愉快,似乎这回答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完全看不出不满的情绪。他正要继续说话,忽听得殿外一名內侍高声道:“陛下,邓四公子求见。”周广宇听了,笑道:“箸来了,我们可以享用佳肴了。”
邓漱进殿,行过礼,高岩接过玉箸,开始布箸。邓漱落座,高岩布完箸,周广宇举起案上酒杯朗声道:“今夜宫中招待不周,让我兄久等了,为表歉意,朕与皇后先干为敬!”说完一饮而尽,长孙静也举起酒杯,偏过头,以袖遮面,将酒饮尽。邓晨一家也随之举杯,周广宇取过玉箸,夹起一片肉放入口中,众人随之举箸,宴会终于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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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和的月光下,一队马队正在月色下向着南方行进。马队里人员驳杂,有士兵,有女人,有小孩,还有一些受伤的人,因着人员驳杂的缘故马队的速度并不快。
灵雨和不惑并排骑着马走着,身旁还有李顿几人,古子诚脸色难看,身上倒还干净,他身边的李顿身上却散发着浓浓的血腥气,让他感到颇为不舒服。这一次小小的战斗,他并没有杀到人,随着众人冲杀时,他心里还是恐惧,并没有冲在最前面,所以当他冲上去时看到的已经都是敌人的尸体了。这一战本就是一边倒的局势,战斗很快就结束了,作为新兵没有杀到人倒也没什么。只不过李顿是冲在最前面的,所以他回来的时候浑身浴血,既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当他看到古子诚竟然身上还是干干净净的时候,心里大为不满,于是乎,在返程的路上,古子诚在哪,他就在哪,一身血腥气熏得古子诚直想吐,却又不敢,搞得古子诚极为难受。在他的观念里,古子诚是应该被砍上两刀的,要不然恐怕会不懂战场为何物,死的更快。
负责节制的队正此时心中才害怕起来,当初追赶胡骑的时候也不过有些忧虑,此时却是害怕了起来,生怕回程中会遭遇一波胡骑,恨不得立刻飞回边境,但是带着一群妇孺伤员,不说飞了,速度比起追赶的时候还要更慢一些,他心中越发焦虑了。
为了保险起见,负责节制的队正以三人为一组派出了七八组斥候,远远放了出去,还派出几人以最快的速度返回边境,告知他所属的校尉,希望万一有急,校尉接到急报可以随时支援。毕竟此时守边的平北军大多是三五百人一组的,若要大规模来援除了上报调动集结的部队外,校尉也可以把本校的部队集结起来应急。队正觉得遇到胡骑的可能性不低,就派人给所属的校尉报了信,后来那校尉接到报告,狠狠咒骂了几句,却也不敢怠慢,立刻集结本校部队。
平北军的编制是这样的,十人为伙,设伙长;百人为队,设队正;千人为校,设校尉;五校为团,设都尉;而两团之上则设将军一名,而将军上头还有总将,总将有两名也就是步兵总将和骑兵总将,总将上头则是领军将军,当然这是平时无事时候的编制。一旦到了战时,都尉一职就会被裁撤,要么留守军营,要么转职为偏将出征,而统辖两团万人的将军则直接转成正式的将军,总将则直接转成前锋或是骑将军或是材官将军作战,最上头自然是大将军。当然,有时候大将军会自己带一些人担任领军作战的将军,直接统辖几个万人队,作前锋,作左将军、右将军等等,这个时候总将就要留守了。
平北军号称十万大军,拥有一支四万人的骑兵,剩余六万是步卒,不过说是步卒,每万人中还配有两千骑兵作为辅助。带上火头营,实际上人数在十二三万左右。至于像练兵一样派出这一万人,往往是配一名将军罢了,军中领兵的将领轮着来,今年来的却是袁倏。
那队正的害怕终究是成了现实,他们在走了两天后,在第二个晚上斥候发现了胡骑的营地,一股千人的骑兵正循着他们返回的踪迹,蹑了上来。这一夜,队正让众人吃了些干粮,稍稍休息后,衔枚摸黑南反。从斥候的消息里他知道这次追过来的是戒备森严的一支精锐,像上次那样的夜袭已经没有可能,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向南走,同时派出信使告知所属校尉,他们真的被敌人缀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