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慢慢地流去,无论黑暗多么浓厚,当天光一点一点从黑暗的深处渗出来时,每一个人又被带进又一个白天。
这个白日依然是昏暗阴沉的,大雪减小了,只是天上依然散散碎碎地落着细小的雪丝。撒盐空中差可拟,用撒盐来形容这种雪是最恰当的。
地面上积着厚厚的雪,北风呼啸着,碎雪扑到脸上隐隐生疼。雪日的雾气依然笼罩着,让人看不清百步外的事物。
小村子一如既往笼罩在平静里,在这样的日子里透出一股荒寂来。在这样的天幕下,几个小小的黑点在雪地里慢慢移动着。
一名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扶着一辆装满干柴的牛车,前方车辕上坐着一个老者,挥着一根鞭子不时吆喝两声驱赶牛车前行。
那男子身边还有两名女子。一名已经及笄,另一名年纪不过十一二岁,还竖着双丫髻,四人都穿着厚厚的冬衣,那已经及笄的女子身上披着件颇有一些年份的大氅,大氅紧紧系着,牛车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药箱。
正是程效贤一家和医女吴欣。
吴欣在程效贤身边走着,心里微微奇怪,昨夜见到的那一男一女到哪里去了?她发现那二人不见了之后忍不住问程效贤,程效贤并没有回答,而是阻止了她继续询问,简单地告诉她还能遇到他们。
她见到一向沉稳温和的程效贤脸色凝重,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似的,心里面也有些不安,却也没有再问下去。
她觉得这次程家去城里卖柴与以往有了些不同,她仔细想了想、看了看,又觉得除了程效贤脸色有些凝重外似乎其他人也没有什么异常,程爷爷依然慈祥,程小小也就是程效贤的妹妹依然保持着小女孩的天真可爱,可是哪里不对呢?
待到走在出村的路上时,她忽然明白了,程小小往常是不跟着去的,此时却也缀在牛车后面,看到程家人一起去城里,她恍惚间觉得,程效贤似乎在带着家人逃难。
她摇摇头,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赶走。“我想多了吧,他们一直生活在这穷村子里又没得罪什么人,又没饥荒,哪里需要逃难呢?”
接着她又在路上看到几名陌生人,身上带着兵刃,衣衫整齐干练,身上气势冷厉逼人,一眼就让人生出此非易与之辈的感觉。他们都向着村子南边的山上走去,还询问程效贤他们要去哪?做什么?
“莫名其妙”吴欣心里飘过这个念头,程效贤平和地应答完,然后又扶着装满干柴的牛车向前走去。
他们走出村子,只见南面的大山披着雪白的披风依然雄伟高峻、云雾迷蒙,高空的风不时把山上落雪吹的纷纷扬扬,那雄健身姿挟着天地白茫茫一片的气势借着阴沉天光直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他们沿着曲曲折折的山缘,绕了一个大大的转弯折到官道上,向着北方走去。
沿途抬头能隐约看到一群零零散散的黑点在山坡上缓缓移动着,仔细看了一阵才明白那是一群人,正在覆满雪花的陡峻山坡上寻找什么呢。
程大爷挥一下鞭子,口中“的”“的”吆喝两声驱赶牛加劲上坡,程效贤在柴车后用力推着,程小小和吴欣也伸手扶上两把,车轮在雪地里辗出深深的辙印,一点一点滚上斜坡,众人都长舒一口气。
吴欣转头对程效贤道:“今天好冷啊!”
程效贤吐出一口热气,道:“是啊。今天天气真糟,照这个速度,估计得走到中午才能到城里了。不过这个天气卖柴应该能卖出一个好价钱。”说完拍拍手,又打了打身上的雪花。
旁边程小小带着稚嫩的声音道:“哥,这次卖完柴给我买一支发簪行吗?我想像欣姐姐那样,不想梳这个头型了。”
程效贤摸摸她的头顶笑道:“你年龄还小啊。”
程小小撇撇嘴唇道:“可是欣姐姐不比我大多少啊?”
吴欣听了禁不住笑着看着程小小:“可我还是比你大几年呀。”
三人正说笑着,忽听得坐在前面车辕上驾车的程大爷道:“你们看那山坡,那些黑点是啥?人老喽,什么都看不清了。”
三人听得这句话一起转过脸向着身子左侧山坡上望去,只见白茫茫的山坡上一群零零散散的黑点在慢慢移动着,吴欣站住脚两手搭在眉头上,抬眼细看了一会,对身边的程效贤道:“那是人吧,一群人在找什么东西。大雪天的,也不怕冷。”
说完却看到程效贤身子似乎僵了一下,然后脸色又阴沉下来,刚刚三人说笑的轻松氛围荡然无存,接着对程大爷道:“爹,我们走快一点吧。”
程大爷答应一声,鞭子“啪”地在牛身上抽一下,口中“的”“的”两声,那牛用力加速,一时间车子走快了许多。三人也加快了步伐紧跟着车子。
吴欣忍不住心中诧异,再次向身边的程效贤询问,“你今天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声音越过两人之间窄窄的空间传过去,然后消散在风雪里,程效贤向四周看了看,眼见周边一片茫茫,大雪覆盖之下原野都被抹得平坦柔和起来,宛如一块平滑的雪毯,他们身后两道深深的辙印仿佛把毯子生生撕裂了,几行曲曲扭扭的脚印破坏了这完美的雪景,他在心中忍不住赞叹又惋惜了一番,眼见四周雪野没有异样,方始低声对吴欣道:“那些人是杀手。”
吴欣吃了一惊,顺口道:“杀手?”
程效贤点点头道:“不错,是杀手,幽影的杀手。”
听到“幽影”二字,吴欣脸上神情立刻僵住了,程效贤看到吴欣一脸震惊的僵硬表情,问道:“你听说过?”
声音传出,吴欣似乎才从震惊的心情里清醒过来,偏过头站住盯着程效贤,若有所思,程效贤被盯得心里发毛,禁不住问道:“怎么了?”
吴欣出一口气,胸口起伏了一下,低声道:“闲聊时听爷爷说起幽影乃是江湖上最强大的杀手组织,建立的时间并不长,不过三十多年,只是它出现之后仅用了几年时间就成了最强大的杀手组织,势力遍布大周的南方诸郡县,在南方齐国也有莫大的力量,在大周的北方由于官府自十年前起的激烈打击所以势力反倒不大,据说幽影中最强大的杀手是六灵,厉害非常,你惹上他们了?”
程效贤听了怔了怔,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的神情来,口中喃喃道:“亏了,亏了。”
吴欣见他口中喃喃不停,奇怪问道:“你说什么?”
程效贤“啊”了一声,苦笑道:“没有。”他忽然想起昨夜那名女子自称灵雨,不会这么巧吧,六灵之一?
说到这里,吴欣似乎才猛然意识到一丝异常来,问程效贤:“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杀手的,还是幽影的人?”
程效贤苦笑了一下,脸上一脸无奈的表情,没有回答吴欣的问题,却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向吴欣问道:“官府为什么要打击幽影啊?”
吴欣看到平时爽朗的程效贤一脸为难的样子,却又什么都不肯说,心中微微有气,欲待追问,转念一想,却又释然了,她本就聪慧,结合程效贤一路上的表现哪里还不明白,与幽影这种级别的杀手组织有关的事情,毕竟是关系到全家性命的,虽然他与自己关系亲厚,但有些话终究还是不适合讲的。
遂耐心向程效贤道:“听爷爷说,十年前秦王也就是当今圣上的长女在京城重地离奇失踪,当时尚在位的太祖皇帝下令大索天下,但终究渺无踪迹。仅仅根据一些线索推测与江湖某些势力有关,因此对京师周边地区的江湖势力进行了大规模的搜剿。
秦王继位后,为此建立了都水监,对江湖势力进行了持续达四五年之久的激烈打击,之后才缓和下来但是监视力量依然极强,直到现在,都水监的势力依然盘踞了大周的整个北方。
在持续四五年的打击之后,大周北方的江湖势力整个被扫荡了一遍,原本在北方的许多江湖组织不是被连根拔起就是势力大损,转移到了大周的南部甚至直接到了南齐,幽影的力量也在那次打击中受到了损失,因而现在江湖组织很少在大周的北方活动。”
程效贤听了,心里想起昨夜灵雨说的幽影杀手不会轻易进城,心道原来如此,同时考虑着这次进城是不是想法在城里住上几日,无论如何立刻回村子总是觉得不安全,但是这次卖柴能卖多少钱呢?
他心里不由地开始盘算了起来,如今下了雪,柴价比起往日上涨了几何,城里出租的房子价格几何,住几日等等,算着算着心里反倒烦恼起来,明年要去京城赶考,这些年也准备了一些钱,只是出门时没有考虑在城里住段时日的事情,走了这么久,回去取已经不可能了,该怎么办呢?
一阵寒风吹来夹着碎雪顺着衣缝刮得身体冰凉,他一边想着,一边顺手紧了紧衣服,抬起头看看苍茫的天空又微微偏头看看远远地左侧山坡上的黑点,再次沉默地跟着车子走起来,鞋子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的心就像这咯吱咯吱的声音一起一伏。
在他们视线所不及的地方,一道人影穿着雪白的狐皮裘把周身都围得严严实实,头上的毡笠罩着白布,脸上蒙着白巾,在雪野下宛如一道影子缀在他们身后,关注着他们的行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