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能伤害你多过你自己狂躁不安的心,没有什么能帮助你多过你自己平稳平衡的心。
第比利斯:诡异的老大哥气氛
这是个冰冻的早晨,空气在车窗上凝结成雾,道路两侧堆着厚厚的积雪。我穿过一大片白褐色交杂的荒凉土地,两边有成排成排的棚屋,油漆剥落的重型拖拉机,裹在厚棉衣里的人站在路边吐着白气。道路忽然开始宽广,路边出现几栋巨大方正的灰色居民楼,它们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看起来似乎已经荒弃,我从没见过如此单调、如此对称的建筑。
车子停在第比利斯的郊外,搭了一辆本地人的顺风车进城,又转地铁,坐扶梯从地铁口下降到地面站台的落差居然有80米左右,既是地铁又是防空洞和地下掩体,我默默提醒自己一定要扶牢啊,不然一脚踩空就得滚老远老远了。站台灯光昏暗,一趟绿皮车轰隆隆驶来,我跳进沉闷的车厢,挤在统一穿着黑色的人们中间,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又浑身酒气,恍惚间我有种错觉,以为自己来到了《1984》里的那个世界。这里有种诡异的老大哥的气氛。
然而从玛嘉妮什利地铁站出来,景色全然变了。街道整齐宽阔,所有的建筑都粉饰一新,带着欧式的尖顶和雕花阳台,路上车流不息,商铺的落地窗擦得锃亮,麦当劳门口红色遮阳棚下几个人正悠闲地坐着,街上人们熙熙攘攘,一瞬间我就又穿越到了一个欧洲都市风格的小城。
我沿着石板路往上走,向人打听卡徒娜民宿在哪里,这是《LonelyPlanet》首推的背包客住宿地。然而问路非常困难,这里没有人会说英语。拦了几个路人问,我一张嘴他们就连忙摇头跑掉了,我只能靠自己找。格鲁吉亚文写的那都什么啊,歪歪扭扭的,我真心看不懂,不像任何一种欧洲的拉丁字母,倒跟缅文有点像。于是我使出绝招,每走一条街就大吼一声“卡徒娜”,终于在正街后一条偏巷的院子里找到了民宿,一个三十多岁金发碧眼的女人穿着睡袍叼了根烟迎了出来,“你是卡徒娜?”她点点头打开栅门,一条哈巴狗狂吠着把我撵进屋。
这是栋简陋的木质公寓的一层,卡徒娜是个单身母亲,独立抚养两个年幼的女儿和她的老母亲,为了贴补家用就隔出了两个房间做民宿。屋内的摆设简单陈旧,连客厅里都搭了一张床,地毯已经发黄,沙发的扶手上有好几处破洞。我睡在里屋,一个晚上10拉里,合人民币不到40块钱。卡徒娜的老母亲颤巍巍地过来帮我铺被子,这个老太太老得就像一根快烧到了尽头的蜡烛。
我跟卡徒娜寒暄了几句,结果发现她只能说一点英语。“等我的大女儿放学回来,她会说英语。”卡徒娜不好意思地说。她把三岁的小女儿交给老母亲,就出门上班去了。浴室在房子的外面,没有花洒,我蹲在浴缸里用脸盆洗了个澡,无线网络只有在厨房的一个角落里可以收到,我上网给朋友们留了条言:“我到格鲁吉亚了,嘿嘿嘿。”其余已不想多说,我太疲倦,躺到床上就沉沉睡去了。
到了傍晚,12岁的伊娜放学回来了,她长着一张苍白又早熟的脸,英语说得算不上流利但比她母亲好得多,我向她打听换钱的地方和第比利斯的景点,她听得一知半解却仍睁大眼睛试图解答我,她年纪毕竟太小了,无法应付这种游客咨询。
老太太吃力地拎着一袋土豆从外面回来,伊娜马上体贴地过去接过袋子,一家人开始准备晚餐。我发现卡徒娜一家的取暖方式实在牛,因为没有管道供暖,他们就开着厨房里的煤气灶让明火一直烧,彻夜不关,就这样竟也烧得整个屋子都暖烘烘的。
到了第二天,我终于忍不住问伊娜:“你们一个月煤气费多少钱?”伊娜很尽责地跑去问她奶奶,回来告诉我:“20拉里。”80块人民币就可以不眠不休地烧上一个月的煤气,取暖做饭洗澡全都齐活了,东欧国家的燃料简直跟不花钱似的。
天气虽然寒冷,但并不下雨,每天都晴空万里。第比利斯美丽又幽静,库拉河从市区自西向东穿过,两面的山峰耸立,整座城市都沿着河两岸向山坡上展开。一踏入位于河畔的旧市区的卢斯塔维利大街,这是条以格鲁吉亚最伟大的民族诗人命名的街道,迎面扑来浓郁的波斯气息,弯曲的小巷,精致的雕花阳台,门栏前的石刻,充满了异国情调。
在库拉河北岸的山崖上,矗立着几个世纪前的修道院、残破的古堡,山脚下的红瓦房屋间点缀着教堂,冒出灰蓝色的圆锥形尖顶,到处是古迹,虽是萧瑟的季节,树木也都枯萎,但第比利斯仍然美极了,就像一幅优美的冬日风景画。
格鲁吉亚有个传说:当上帝给各个民族划分土地时,贪杯的格鲁吉亚人因酒醉而酣睡,醒来时土地已分配完毕,格鲁吉亚人就央求上帝重新分配,上帝问:“你们为何而醉?”聪明的格鲁吉亚人回答:“为了上帝您。”上帝听后大喜,便从自己的后花园里划出一块,这就是格鲁吉亚。
这里确实以盛产美酒著名,格鲁吉亚是人类最早的葡萄酒故乡,据说每年的10月份,第比利斯就会有一个葡萄酒节,到时候全城的人都是醉醺醺的。格鲁吉亚还被很多骨灰级驴友评为心目中最美的国家,想来在醉意之下看什么都会锦上添花吧。
因为这里的酒太出名了,连我这个滴酒不沾的人都想试一下。我在超市的酒柜前徘徊,各种酒琳琅满目,我的购物方针是不选贵的只选贱的,柜子底摆了一溜的啤酒,绿色玻璃瓶上印着块黄油,管它好不好喝,反正只卖0.9拉里一瓶,我拎了一瓶回去。事实证明这不是啤酒,这是黄油汽水,入口甜滑柔顺,我头回体验到了什么叫丝滑般的口感,真是好喝疯了!我的误打误撞为我带来了在格鲁吉亚最爱的饮料,从此我就抛弃了我的人生伴侣可口可乐,每天一睁眼我就想:嗯!今天又是新的一天!我可以再喝一瓶黄油汽水!然后就直奔超市而去。
我一定要醉一次,在第比利斯,就好像这是我必须完成的任务。在一个繁星点点的夜晚,我抱着瓶酒,走在第比利斯的街头,心中充满莫名的悲伤,因为我知道我在格鲁吉亚的日子即将结束。我只剩下3000块钱,后天我就要飞去尼泊尔,从格鲁吉亚到尼泊尔的廉价机票只要1400块,再从尼泊尔进藏,这是最便宜的回国路线。
时间弹指一挥,一年来我在这世界的角落里兜兜转转,繁华落尽、世间百态,却仍不敢说自己对这世界明白了多少,我带着困惑出走,如今心中却依然有困惑,我希望能找到一个完美的地方,却发现痛苦在每个地方都存在,就像它和欢乐是孪生的。我只知道每一道风景,就如同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湮没在时光里,这就是答案吗?今夜我不想去思考,我只要喝醉。
晨光从窗帘的缝隙中射进屋内,我从床上爬起来,太阳穴隐隐作痛,屋外传来卡徒娜的小女儿哇哇的哭声,锅碗瓢盆撞击的声音,这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会有的普通的早晨,我就这样在床上坐着,用手撑住脑袋,再闭上眼睛,再睁开,我已做好决定。
在卡徒娜的厨房里,我打开电脑给加德满都的内观禅修中心发去了一封邮件,报名参加了4月份开课的为期10天的禅修课程。我已看过了这个世界,看过了太多风景,看过了太多人,现在,让我来看看我的心吧。
凌晨5点,天漆黑一片,卡徒娜裹着睡衣陪我站在街头拦车去机场,因为她说司机绝对不会明白我想去哪里。我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好不容易等来一辆出租车,司机一看是个外国人要坐车就要抬价,卡徒娜气得叫他走,我跟卡徒娜说我还有20拉里,只要是这个价格就可以接受,她摆摆手示意继续等,又驶来一辆,卡徒娜叽里咕噜地跟司机砍价,终于以15拉里的价格成交,我钻进车内,挥手跟卡徒娜告别。
没有什么能伤害你多过你自己狂躁不安的心
飞机经停迪拜飞往加德满都,在漫长的飞行之后,机长提示已经接近目的地。我朝舷窗外看去,一座雪山尖居然露在云层之上,这是珠穆朗玛峰的峰顶!我内心无比激动,觉得这飞机票买得值了,可惜这场景转瞬即逝,我还在感叹怎么会有人类无氧登顶珠穆朗玛峰,爬得那么高会不会太寂寞,飞机就已经在徐徐降落,加德满都到了。
又回到了加德满都,简直就像做了一个梦。熟练地填入境卡买签证出海关,走出机场,凛冽寒冷的中东和高加索消失了,这里是闷热潮湿又闹哄哄的南亚。
搭了一辆近乎报废的破旧小车去泰梅尔区,熟门熟路地找旅馆住下。夜幕降临,泰梅尔永远都是这样灯红酒绿,街上的游客摩肩擦踵,空气中弥漫着迷香的味道,不时传来摇摆的印度舞曲。我奔到中餐馆要了碗牛肉面,当热气腾腾的面条和筷子一起递上来时,我的眼泪都差点滴进了碗里。走到哪里都忘不了我的中国胃,在中东的日子里,如果谁能给我这样一碗面条,我都能给他跪下了。我缓缓把面碗端起,抿了一口汤,心里默默喊了一句:再见了!大饼!
我在加德满都闲晃了几天,整日吃吃睡睡无所事事,一直等到4月1号,我准时收拾行李去泰梅尔区边上内观中心的办公室报到。10日的禅修课程每月开课两次,食宿免费,课程结束时自愿捐款。当我到那时大厅里已经黑压压坐满了人,一个工作人员头埋在文件中,扔给我一份表格,表格的内容大致就是问你是否清楚了解了禅修中心的规定,比如在10天之内要保持完全的静默、过午不食、凌晨4点起床打坐等等,我的内心略微震惊,怎么这禅修搞得跟军训一样。管它呢,去了再说。
中巴车把我们拉到加德满都边上的一座山脚,一进禅修中心的大门,首先要上交护照,又到一个小亭子前排队上交所有贵重物品,我把钱包和相机电脑一并交上。包裹里就只剩下了几件衣物,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到如释重负,就像把肩上挑着的石头卸下了,连走路也异常轻松了起来。
整个禅修中心就像一座花园,空气清新,不时传来几声鸟叫,曲折的石阶旁载满了鲜花和树木,亭子和房屋点缀其中,和嘈杂尘土飞扬的加德满都城区相比,这里就像是世外桃源般安静。
首先就是宣读戒律:不杀生不偷盗不奸淫不妄语不饮酒……反正就是什么都不能做就对了。老师像唐僧念咒一样絮絮叨叨,听得我头都痛了。
我被分到一间大平房里,房间里住的全是金发碧眼的漂亮洋妞,我心想,这个好嘛,就算不能说话,看看她们也是很养眼的。仿佛是为了抓住这最后的说话机会,整个房间都聊得热火朝天,场面就跟新年联谊会一样热闹。然而一到晚上,所有人就都沉默了,整个园区变得静悄悄,戒律已经生效,绝对的静默开始了。
凌晨4点,钟声敲响,我睁开疲惫的眼睛,窗外还是漆黑一片,这么早起床真是太不人道了,我挣扎着爬到大厅,开始一天的打坐。
就只是观察自己的呼吸,将注意力集中在鼻下三角部位,感知呼吸的深浅快慢,这看似简单的事情实施起来却如此困难。我无法集中注意力,总是在不知不觉间,思绪就飘远了,心中不停地浮现一些让自己纷扰的事情。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早已忘了观察呼吸,却在思考着一些芝麻蒜皮的琐事。就算我不说话,我闭上眼睛,那又怎么样呢?我的心还是无法安静,它就像一只小鹿一样到处乱撞。不管我再怎样提醒自己,思绪就像一个顽皮贪玩的孩子,在不经意间就逃出去了很远,需要我一次次将它抓回。
我在这样的反复中不停尝试,然而收效甚微,通常我只能观察呼吸十分钟,随后杂念就会升起,我告诫自己停止胡思乱想:
“不要回忆过去,不要幻想将来,只停留在当下一刻。”我默念着这句警句,这似乎起了一定效果,我逐渐沉静了下来,呼吸也变得自然顺畅,令我感到惊奇的是,我整个人都开始变得缓慢,慢慢地,慢慢地,我就——睡着了。
这哪是什么禅修啊,分明就是催眠术嘛!我擦擦嘴角的口水,抬头看看周围,顿时感到宽慰了许多,很多人都在坐着打盹,背影蜷缩成了一团,甚至还有人打起了呼噜!既然大家都做不好,这就不是我的智商问题了,我也就放心了。
三天过去了,依然毫无进展,每天持续十小时的打坐让我浑身酸痛,大部分的时间里我都失去了对呼吸的觉知,陷入了昏沉,仿佛我到这里来是为了练习如何坐着睡觉一样。更让人丧气的是,分配给我的老师居然不会说英语!不管我问她什么问题,她都只是用仅有的几个英文单词搪塞过去。
每天晚上一小时的中文开示课就成了我最珍惜的时间,这是我的精神支柱。基本上我在白天的困惑都能在里面找到解答,如果没有这个中文开示,我早就从禅修中心逃之夭夭了。老师在录音中说:“有些人居然说自己无法观察呼吸的变化,就算是再愚笨的人,他也会觉察到,呼吸进去的空气是冷的,呼出的是热的,这难道不是变化吗?”
我恍然大悟,是的,每当我情绪一产生波动,首先变化的就是我的呼吸,暴躁的情绪呼吸是急促的,倦怠的情绪呼吸是沉缓的。“观察你的情绪,看看它能持续多久。”老师又说。当愤怒升起的时候,观察它,莫嗔恨,当喜悦升起的时候,观察它,莫贪恋。但有时候愤怒来得如此之快,还没察觉到它,它就已经从我的口和手中爆发了,理智在瞬间就被负面情绪淹没了。
这些情绪是从哪里来的呢?我身处偏僻的深山小院,又一无所有,为什么喜怒哀乐还源源不断地产生?外界的一切都退去了,我本应该平静才对,为何心却还如此忙乱?我仍然感到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