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沉重的话题被玛利亚娜的妈妈打断了,她往桌子上端了几个菜,还特地给我摆上了一副刀叉,她大概以为外国人没有刀叉就不会吃饭了,其实我只是个进了中东后就一直靠泡面和大饼活着的人。菜都盛在精致的玻璃碗里,她盛了一勺菜在我的盘里,笑眯眯地坐在一边。我尝了一口,酸奶煮牛肉?唔……好酸……味道有点古怪,我使劲笑了一下:“真好吃!”“吃这个。”她妈妈叉了一块东西到我盘里,这是腌过的叶子裹着黄米饭,形式有点类似于中国的粽子,但是要连着叶子一块吃,味道又酸又咸,旁边还有一碗黄色的酸汤,“要蘸汤吃啊!”玛利亚娜纠正我的吃法,我只能又蘸着汤吃了一块,酸得我牙齿都快倒了。
“好吃吗?”玛利亚娜满怀期待地看着我。“非常地……惊喜。”我一时没缓过劲来,内心十分震惊,叙利亚人民都是吃这么酸的东西活下来的吗?“这是我妈妈特地给你煮的米饭。”玛利亚娜给我添了一勺米饭,太好了!我日思夜想的米饭啊!我刚准备感动,玛利亚娜就噗地往米饭上盖了勺酸奶,“要拌着吃。”她示范着搅拌的动作,我目瞪口呆,试了一口,叙利亚的酸奶只能用极酸来形容。我十分崩溃,吃完这些我应该会失忆吧,怎么办?难道要翻脸吗?我掐了把自己的大腿,下定决心为了中叙友谊我必须吃!
“你喜欢吗?”“……很特别的味道。”我说。很快,酸奶煮牛肉、酸叶子蘸酸汤、酸奶拌饭就堆满了我的盘子,我视死如归,像烈士一样把它们全都咽了下去。饭后,玛利亚娜说天黑了不安全,已经出了很多抢劫事件,很多人丢了工作没有钱就上街去抢。她坚持开车送我回旅馆,还嘱咐我要小心点,一旦有什么事就马上打她电话。我在旅馆的院子里又碰到了洛勃,他正坐在院子里呆滞地盯着电脑。
“你还在?”
“是啊。”他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大马士革这几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对于他这样为了抓新闻而来的战地记者来说,日子显然很无聊。
我问他其余的记者去哪里了,他打着哈哈说自己不知情,果然干这行的就是谨慎。正说着,他的搭档、德国人马克回来了,马克跟街角的一家卷饼店套上了近乎,每天晚上都去店里帮忙卷大饼,马克的妈妈在德国经营餐馆,他总是随身携带着一顶厨师用的白帽子,我挖苦他这算是干回了老本行。
当时我不知道国内的新闻是如何描述叙利亚的,我的家人应该担心坏了,我只有每天坚持更新微博来告诉他们我还活着。昨天我那一向小气的姐姐还向我逼宫,要给我买大马士革飞北京的机票。
“哇,你怎么突然变这么大方。”我挖苦她。“是你的命重要还是钱重要!”她狠狠扔下了一句。我内心涌起一股暖流。
翻翻战地摄影师的背包
大马士革停电越来越厉害,一天里有半天都是断电的。我和洛勃还有马克三个闲人组成了一个“无聊三人组”,一起爬山逛古城。
洛勃为人和气又大方,跟一般的抠门老外不同,每次吃饭他总是像一个大哥一样抢着埋单。我们爬到一个山头坐下,我好奇地问他做一个战地记者的感想是什么,“这是我的工作。”他回答得轻描淡写。“你的家人不担心你吗?”问完我立刻觉得这个问题很愚蠢,我自己不也在叙利亚吗?
洛勃鼻子哼了一声:“他们认为我总有一天会死在异国某个混乱的街头。”我又问是否会想家,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每个家庭里都会有一只‘blacksheep’(英语谚语,不肖之子),我就是那只blacksheep。”他冲我眨了眨眼,“我认为你也是。”
我苦苦思索了一下,回顾了下我的人生,找不到任何证据可以反驳他,只有承认了:“好吧,那我必须是了。”洛勃哈哈大笑,两只blacksheep击掌庆祝在异国的相遇。
断电的时间越来越长,物资的供应也开始匮乏,玛利亚娜来看我,她跟我抱怨说她和原本和睦的邻居为了争抢一点煤油大吵了一架,“不过没有关系,我的弟弟是士兵,我们还是有一点特权的。”她说。
人们的表情也在变化,能明显感受到紧张和焦躁不安的气氛,因为国际制裁,叙利亚境内所有银行的国际通道都关闭了,我的银行卡在ATM机上完全提不出钱来,而美金在黑市上的汇率已经涨至一美金换63镑,比一个月前高了1/3。出门也变得麻烦,只要拿出相机想要拍照就会受到盘查。
就在这种非常时刻,前台过来告诉我旅馆里又住进来了一个中国人,我马上就跳起来去敲她的门。开门的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看起来瘦弱又乖巧,她叫芳芳,西安人,也是经过漫长的旅途,刚从土耳其穿越边境来到叙利亚。
“每个人都跟我说边境关闭了,我还以为我来不了呢。”芳芳开朗地笑着,她勇敢地用行动证明了从土耳其陆地穿越至叙利亚的可能性,我们两个一见如故,坐下来大聊特聊,所谓他乡见同胞,两眼泪汪汪。
我的房间里住进来了一个古怪的匈牙利人,他总是会拿起我包里的东西一样样看,就好像我是从火星背了一包东西到地球来一样。因为无法忍受他的怪癖,我马上就搬去了洛勃和马克住的多人间,芳芳也搬了进来,从此我们变成了闲人四人组。
“大马士革”一词是希腊人用希腊文记录下来的阿拉伯语,意为“手工作坊”,而当芳芳天天拉着我去古城里扫荡后,我才真正明白了这个词的意思。一大块手工橄榄皂算成人民币才五块钱,一瓶玫瑰精油也只有十几块钱,各种鲜花纯露,盛在大玻璃瓶里的秘制香水,沙特产的眼妆粉,中东产的香料和干果,金银首饰作坊,一切手工艺品应有尽有,大马士革的集市真是绝了,再也没有哪里能比它更配得上“物美价廉”这个词。抠门如我,都忍不住买了一堆东西存到包里。幸亏有购物狂芳芳,不然我这个宅人就要两手空空地离开叙利亚了。
新来的匈牙利人不仅有怪癖,他的言行也很叫人反感,每个人都不愿意理他。
“这个国家糟透了,什么东西都没有。”他又一脸不屑地环顾了周围一圈,指着墙上的镜子说,“这里唯一在运作的就是镜子。”
“你应该搬到五星级酒店去。”马克揶揄他。
看到有人搭他腔,匈牙利人就一屁股坐了下来:“叙利亚就是个三流国家,这里的男人粗鲁,女人保守,不过阿拉伯人本来就是低等人。”
我对他如此无礼又粗鄙的言论感到愤怒,他还抱怨在中东把不到妞:“这里的女人每一个都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想跟她们说话都困难!”
“既然如此你何必到这里来,你怎么不去泰国?”洛勃嘲笑他,洛勃试图跟他说理,纠正他关于阿拉伯世界的那些偏激又片面的言论,结果只是引来一场毫无意义的喋喋不休的争吵。
因为洛勃,我有幸看到了一个战地摄影师的背包里都装了些什么:两台大相机,一台手提电脑,各种数据线,还有一些长相奇怪的存储卡,最显眼的就是一件防弹背心,这件防弹背心显示出战地摄影师是多么危险的职业,让我不由得对洛勃生起了一股敬意。
但可怜的洛勃一直在大马士革待到签证期的最后一天也一无所获,他决定先象征性地出境去约旦待两天,再重新申请叙利亚签证。
早晨,同屋的德国人马克手机叮铃铃响了,是德国大使馆打来的电话,大意是大马士革已经不再安全,战争一触即发。陆地边境可能会关闭,如果不想坐很贵的专机走的话最好现在就离开。
马克和洛勃在当天离开去约旦,我正坐在院子里喝茶,洛勃来和我道别,他看起来心事重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他只说了一句“保重,璐璐。”就转身走了。
“在今天死去更容易上天堂”
马克和洛勃走后的隔天早晨,大马士革又爆炸了。这次是一个女人拉响自杀式炸弹,袭击了闹市区的一辆公交车。
叙利亚国内的消息似乎总是慢人一步,我又是在网上得到的消息,赶紧下楼叫旅馆的伙计开电视,新闻正播着爆炸现场,地上一片血肉模糊,到处是掀翻的汽车和碎玻璃片,一栋大楼的外墙已经烧焦,主持人声音激昂,似乎在控诉着什么。我问伙计:“哪里爆炸了?”
他歪着头想了想说:“从这里走路过去半个小时吧。”我终于感到了恐慌,觉得再待在大马士革就会有生命危险,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给玛利亚娜打电话。伙计马上掏出自己的手机给我,电话拨通,“玛利亚娜,你没事吧?”我着急地问。
“你没事吧,璐璐?”她也问我。“我很好,是这样的,我决定离开叙利亚了,我想再见你一面跟你道别。”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我现在不能来,我晚点来见你。”电话挂断。
今天是周五,我想起来上次的爆炸也是发生在周五,这是巧合吗?我问伙计,原来每个星期五是穆斯林的“聚礼日”,就是祈祷日,“他们相信,在今天死去更容易上天堂。”伙计说。
黄昏时分,玛利亚娜来了。我们在院子里坐下,天色很暗,我叫伙计拿根蜡烛给我,伙计却端来了一个小碟子,碟子里装了一点油和灯芯,他抱歉地说:“已经没有蜡烛了。”我一脸怀疑,玛利亚娜却谅解地摆摆手叫伙计走开,她告诉我蜡烛已经涨到25叙镑一根了,很多人开始变卖财物,囤积日用品。“现在大马士革城流行一句话:‘活在今天,因为每一天都会比昨天更糟。’”玛利亚娜说。我问她家里人怎么样,她无奈地吐了口气,说一整天都在忙着劝她那个激进的妈妈不要上街去参加游行,“真不敢相信,我的国家就要变成下一个利比亚了。”玛利亚娜用手捂脸。我用苍白的话语劝慰她。
“我讨厌这一切,我想要尽快离开这里。”玛利亚娜说。我问她去哪里,她说:“去哪里都无所谓,只要离开,我想去黎巴嫩或者约旦,但是现在出境已经不太容易了。”
我问她在那里有朋友吗,她摇摇头:“能有一份工作就行,只要比刷碗洗盘子强我都愿意干。”我感到满心的悲伤和无奈,玛利亚娜本应该有着美好的前途,但在时代的厄运面前这一切都消失了。
天已全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桌上那盏油灯微弱的火苗在跳跃着,玛利亚娜起身告辞,她说太晚回去路上就不安全了。我送她到门口,她的眼中似乎有泪水,我们彼此都知道这一别可能就永不再见,玛利亚娜是个坚强的姑娘,然而我还是为她的命运感到深深的担忧。玛利亚娜走出去了好远,我才想起来我还没跟她说道别词,“再见,玛利亚娜!”我喊了一声,她回头冲我挥挥手,很快背影就消失在了漆黑的巷子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