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住进将军府,阖府上下无不关怀备至,嘘寒问暖。此前,李天问便已然准备好了说辞,说是自己被收养的人家家境富庶,收养自己的婆婆仙逝后这才寻亲归府,父母听闻自己并未怎么受苦,也少了几分自责。
“天儿,这房子可曾住的习惯?”
看见李战兴冲冲地赶来,天问马上迎上去回道:“习惯!有劳二哥挂念我。”天问斟了一杯茶递给李战,不觉有些气馁,“还是二哥疼我,回府这些时日大哥都没有来看过我,你说他是不是不喜欢我?”
“太子大婚在即,娘和嫂嫂都在忙着为素问入选东宫的事情做准备,大哥身为太常寺丞,掌管礼乐,自然忙得不可开交。不过他还是疼你的,你看这是他给的,说是前日路过你的房门,看见屋内太过素净,让我陪你出门选购一番。还说让你千万不要想着给他省钱……哼,这还用他说!”
天问自然知道自己这位大哥虽然不善言谈,不懂表述,但自小也是疼爱自己的。岂料此时归府,碰巧遇上姐姐备选东宫,府中已经忙作一团,能得到大家如此照拂已是不易了。可李天问一旦想到入府那天与父亲之间的那些尴尬和生分,不由得心里扬起满满的失落感。看见妹妹闷闷不乐地摆弄着茶盏,李战偷偷说道:“天儿,你可知道老头子这两天可是一直瘸着腿走路的……”
“为什么?难不成爹爹受伤了?”不过自己的紧张担忧并未引起李战的重视,看他一脸狡黠的样子,李天问立刻便明白了其中就里,“娘亲又惩罚爹爹了?”
“既然知晓多年前他们宝贝女儿离家的真实缘由,又怎能视若无睹?娘亲自责连日郁郁寡欢,寝食不安,正好迫使爹不得不自罚宽慰。而今你回来了,看来今后能降住爹爹的人就不止娘亲一个了。”
看着李战那不怀好意的笑,李天问无奈地长叹一口气说道:“不曾想这么多年你还是跟爹爹不睦。”
接过李天问递过来的茶,李战若有所思地问道:“天儿,你可知道咱们兄弟姐妹四人,为何我唯独跟你谈得来吗?”
李天问端着茶盏似在饮酒般同李战手中的茶盅一碰,然后不假思索地回道:“大哥是谦谦君子,姐姐是名门淑女,哪个能跟你这个混世魔王玩笑到一块?”
“你说错了,”李战也回敬了去,然后一饮而尽杯中的茶继续说道:“因为咱们才是真正的亲兄妹。”
“二哥!”李天问不安道。
李战却云淡风轻地笑着,不再言语。李天问看着不免一阵心疼,而今他无官无品,虽乐得轻松,不过也难免抑郁憋闷。李天问看见桌上摆放的钱袋,不由心上一计,正好出门陪他闲逛一番聊以寂寞。于是李天问随着李战来到长安大街,领着美蓝,正好让她也熟悉一下这偌大的长安。
可是不知为何宽阔的大街上,一路官兵将来往商贾、行人及百姓推攘在道路两侧。李战护着天问在人群中推推搡搡挤到了最前端,让天问疑惑不解,“这里出什么事情了,官兵为何清街啊!咱们挤在这里做什么?”
李战方才的郁闷已经烟消云散,笑看着天问默不作声,似乎故意在卖关子。不一会儿,一匹快马疾行而过,马上士兵高呼:“秦王殿下回朝献捷!秦王殿下回朝献捷!”
原来今日是秦王殿下凯旋,班师回朝的日子。记得武德元年秋,薛举病死,其子薛仁果继立。当西秦皇帝之前,薛仁果就与诸将不和,及即位,人心不稳,各相猜忌,谋士郝瑷患病不起,西秦国势由此衰败。薛仁果刚继位,唐高祖李渊就任命秦王李世民为元帅,本以为此次讨伐西秦之战是势在必得。岂料期间秦王败仗连连,使这场看似必胜的战争历时长达半年之久。可即便如此,秦王依旧手握重兵,在军中声望极高,甚至都有点功高震主了,身为储君的太子李建成一党怎能不忌惮。因此天问不得不担心此次太子大婚,究竟是为了东宫人丁兴旺,皇嗣得已开枝散叶,还是只为了能让东宫手上多些可以与秦王府为之一战的筹码呢?
巳时三刻,秦王的军队浩浩荡荡的进入长安,一路向皇宫方向行来。此时大街上已经是人山人海,大家都在高呼秦王战无不胜,唐军攻无不克的话,更有甚者一些不明就里的人竟然山呼什么秦王万岁。天问不由得手心一阵一阵冒起了冷汗。
在吩咐完司青后,李天问注视军队行来的方向,果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上至将军,下到兵士,皆是神采奕奕,骁勇善战。李战早已眼放亮光,赞叹道:“好一支虎狼之师!天儿你看前方千馀骑精锐,皆帛衣玄甲,分为左右队,两两并肩而行的就是玄甲军,由秦叔宝、程知节、翟长孙分将之。每战,秦王亲批玄甲,帅之为前锋,个个赤胆忠心,无坚不摧!若我能为玄甲军中一员,在秦王麾下效力,也就不虚此生了。”
天问不曾想到二哥竟有如此抱负,“秦王的文德武功,日后必当彪炳千秋,二哥能以秦王为榜样,如此志向让天儿敬服。不过天道酬勤,二哥以后还是少偷懒为好。”
“你呀,竟敢教训起哥哥来!不过还是你的话对我的胃口,不知爹和大哥作何想法,如今正是用人之际,竟然不许我投靠秦王门下参军报国。”
听李战一席的牢骚,李天问便已知个大概,劝解道:“爹爹和大哥自有他们的想法,战场上也不是只靠勇猛和蛮力就行的。二哥还是多多研习下兵法战术才好,若日后心愿得成,上得战场披甲杀敌,也免了父母几分担心。”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拿起书本脑子就犯迷糊,再说了纸上谈兵也无济于事,只有亲临实战才能累加经验。程知节程伯父一个字都不认识,不照样是秦王的左膀右臂,唐军的前锋嘛。”
李天问深知自己这位二哥并非是喜欢听人咄咄讲大道理的人,于是便不再与他理论。
轻骑部队过后,便是秦王麾下足智多谋,气势如虹的诸位将军,李战一一为李天问介绍,他不曾想到的是自己这位尚未及笄的闺中小妹竟然对秦王的麾下的兵将如此感兴趣,他哪里知道李天问对秦王李世民的倾慕之情。
“天儿,你快看,那就是秦王!”依声望去,全束银盔铠甲威立于白马之上的就是秦王李世民了。斜飞的英挺剑眉,棱角分明的俊美五官,深邃的笑意,轩昂的气宇……李天问不禁看得出神。此时一串鞭炮如电光火石砸进了前行的轻骑队伍之中,不愧是久经沙场的悍将,个个勒紧了缰绳,任凭受惊的战马如何嘶鸣竟无一人掉下马来,行军有素,毫无混乱。倒是两侧的百姓都不再山呼万岁,皆闭口不言。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莫名传来的一声呐喊,在这条人山人海却鲜有人言的长安街上显得是那么突兀。李天问瞬时下跪附和,“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顿时百姓们皆人云亦云下跪高呼。
秦王李世民果然心思机敏,再一阵山呼海啸之后,他高举尚方宝剑领声喊道:“吾皇万岁,太子千岁!”接着数十里长安街上军民一体响彻着对皇帝,太子的尊崇之音。
此次出门收获真真不小,不仅一睹了长安冠盖满京华的胜状,也再次见到了自己倾慕已久的秦王李世民,还挑选了大婚时赠送姐姐的礼物。这一天的充实,使得李天问一进门便直嚷着困倦,刚一倒下,便进入了梦乡。
三日后,李素问于府门前拜别了父母随着接驾的内监入了宫。李天问与嫂嫂扶持着母亲立在府门前直至送走了最后一缕烟尘。此次太子大婚,并未广择天下美人入朝备选,而是有皇上和皇后做主,择其宗室、大臣之女充盈东宫。太子本已婚娶,原太子妃身患流疾,上位不足半年便香消玉殒,而今太子膝下子嗣单薄,只有一子名为李承宗。说是为了国本昌稳,于是在备选人中为太子择选了一位太子妃,两位良娣,四位良缘。太子妃由皇帝亲指,选的竟只是区区玄武门的门将常何之女常秀云,此人虽贤淑良善,但究其品学才貌,权势背景实非太子良配,但因其为皇帝钦点,无人敢为此评足。倒是太子的两位良娣及四位良缘皆是朝堂之上贵臣宗室之女,尤其是两位良娣。李素问是将军府的长女,而另一位则是当朝宰辅,尚书右仆射裴寂裴大人的女儿裴玉云。此次虽说是太子大婚,实则不过是续弦,比不得太子元婚时那般操办,一众应选之人入宫被安置在修仪殿修习皇家礼仪。
时值九月,秋高气爽,李素问入宫已有一月之余。李战游手好闲的纨绔习气终于触碰到了李世绩的底线,无奈之下只得应他所求许他参军,可只是顶着一个从九品下的陪戎副尉头衔。一介官职低微的武散官,徒有虚名而无实职。依旧每天闲散无事,可眉宇之间隐约流露着羞愤与怒火。
“爹爹,如此良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啊?”李天问玩笑着端着酒水器皿走近李世绩,两个人在庭院中一颗石榴树下的石凳上落座。
“天儿,我……”李世绩看着为自己斟酒的女儿满是歉意,不知该如何打开话匣。
“您的腿好点了吗?”李天问像没事人似的发问,“以前您年轻力壮,现在都将近半百,怎能还这般不管不顾……您现在还是跪扫帚吗?”李天问调皮的一句发问,令李世绩顿时呆住,似乎被戳中了什么紧要的地方,心中的愧意更甚。看着女儿天真可爱地等着回答,李世绩也顾不得之前的尴尬,赶紧回了一句,“不是,现在跪棋子。”
两句对话道出了一位赫赫大将军惧内的情景,两个人说完不禁更觉尴尬,但是相视一笑,反而泯了之前种种的不愉快。
“爹爹,您……在想什么,是不是您还不认为我是您的女儿啊?”李天问可怜滴滴地问着,瞬间激起了李世绩心中的更深的愧疚和宠溺,“天儿,爹爹……对不起你……”
李世绩的话虽不多,但已足够让李天问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自归府,她听到最多的就是“对不起”,可是她想要的并不是什么对不起,而是李世绩当着她的面自称的一声“爹爹”。
“好香的桂花酒啊!”李天问也自斟了一杯,打断李世绩的话说道:“家里兄弟姐妹虽多,但是您常抱怨没人能陪着您把酒言欢。现在天儿长大了,以后女儿陪您对饮。”
两盏酒杯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音,李世绩不禁笑道:“人家女儿都是给父亲斟茶,送汤,我的天儿却与为父庭中对饮,不愧是我李世绩的女儿。不过还是少喝,当心你母亲发现生气。”
“娘亲一直希望我可以长成巾帼英雄,可以配做您的女儿,只是天儿愚笨,未能向爹爹,兄长学得一招一式,也没能向娘亲,姐姐和嫂子好好学习德言容功。我没能成为爹爹眼中的名门淑女,恐怕也无法实现娘亲让我婚嫁将军的愿望。不过,女儿尚能饮个几杯,日后天儿就陪伴爹爹畅饮畅谈。”李天问举杯敬道。
饮酒过半,李世绩豁然想到,“入了冬就是你的生辰,到那时我家天儿就已到……及笄之年,我和你母亲也留不了你几年了。哎,你姐姐入选东宫,以后相见的时日屈指可数,我的天儿也快要出阁了。”想到此李世绩一阵怅然若失,酒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灌
“天儿刚刚回家,爹爹就着急想把我嫁出去,哎,果然爹爹不喜欢我。”天儿佯装生气,岂料刚刚消极的李世绩立刻精神抖擞急忙反驳道:“你这丫头,爹爹何曾不喜欢你了?到你及笄之年,哪怕咱们将军府的门槛被人踩断,爹爹也要多留你两年,你的夫婿,那可得经我和你母亲千挑万选过才行!爹爹才舍不得把我的天儿早早嫁出去呢!”
“爹爹待天儿真好,谢谢爹爹。”天问说着跑到李世绩身边,依偎在父亲的膝前。看着失散多年的女儿如今承欢膝下,李世绩喜不自禁,越发来了兴致多饮了几杯。
看着李世绩心情尚佳,李天问才说出最主要的目的,“爹爹,二哥这几日心情不悦,看他每日闲闲散散,似乎是仕途不顺啊?”
“仕途?他只要不步入歧途就好了!”李世绩的脸色瞬间由晴转阴,满面的愠色,“你休要睬他,此等鲁莽冲动的性情着实应该杀压一下才好,否则日后必引火烧身。”
“数日前,秦王得胜回朝,二哥曾指着那浩浩荡荡的凯旋大军对女儿说若能成为其中一员,即便是士兵步卒也此生无憾了。身为大将军的儿子有这样的期望该是多么让人心生敬佩啊!大哥喜爱音律,不善兵法,您这大将军的名望,还有这赫赫将军府恐怕日后只得由二哥担起来了,他壮志凌云,怀有抱负,期望着这一腔热血可以精忠报国,若此时不稍加历练,将来怎能成事?身为堂堂李世绩的子女,我和姐姐尚不敢辱没门楣,何况二哥。爹爹,您就不要在拘管着他了,毕竟儿孙自有儿孙福嘛。”天问的一席话,让李世绩不由得问道:“是他让你来做这个说客的?”
李天问嫣然一笑,将李世绩的问话就这么一笑带过,“二哥那么一个朝气蓬勃的人整日愁眉不展,闷闷不乐的,天儿看着忧心嘛,相信爹爹也不愿看到二哥如此消极颓废的样子吧?”
李世绩思忖了片刻,而后对天问说道:“好吧,为了不让这个家伙继续烦你,也为了不让我的天儿忧心,我会给他个机会让他试上一试。”
“谢谢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