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李世绩率领一部分军队班师回朝,先于宫中领赏受封之后,便匆匆赶回家中,一家团聚。晚膳过后,李天问被李世绩叫到了书房,看着父亲烛前观书,面色平静,本欲要明朗的心顿时疑惑起来。盈盈下拜,施了一礼,李天问被叫近到书案前坐下,父女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李天问偷偷打眼一观,发现李世绩手中翻阅的乃是一本《史记》。李天问被这么晾着,心中难免疑惑,于是斟茶奉请道:“长夜漫漫,爹爹还是先饮杯浓茶,稍后再观吧?”
李世绩接过茶盏笑问道:“天儿,你可曾读过《史记》?”
李天问知道这个问题不过是打开话匣的敲门砖,于是不加隐藏笑着回道:“多年前得教我认字的老师教诲曾拜读过一回,只是当时年幼无知,并未领悟其中深意。”
李世绩将自己正在翻看的书原封不动地递给李天问,李天问接过书,打眼一瞧书正巧翻在卷八,汉高祖本纪的的篇章处。李天问心中疑惑,不知父亲意欲何为,但也不敢随便相加询问。于是只得装作毫不在意,随随便便乱翻起来。
“天儿,你可知楚汉之争?”李世绩问道。
李天问合上书说道:“女儿略知一二,秦施****,群雄并起,其中以西楚霸王项羽、汉王刘邦势力最盛,最终垓下之战,楚霸王乌江自刎,汉王刘邦夺取天下,是为汉高祖。”
“那你以为刘邦与项羽谁善谁恶,哪个更称得上是天下之主呢?”李世绩接着问道。
此番谈话本就来得突然,如今李世绩一而再,再而三不着边际的问话,让李天问更加犹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李天问只能放弃心中的猜测,回道:“人孰能无过,又岂能只用‘善恶’二字擅加评论。只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天儿认为这没有称不称,只有是不是。”
李世绩笑道:“你能如此平心看人,着实难得可贵。只是为父想知道在你心中,你是更看好项羽还是刘邦?”
“力拔山,气盖世,近古以来未常有的英雄;性暴戾,难绝断,只知用武不谙计谋的匹夫。司马迁对这霸王既惋惜又挞伐,将他列入本纪君王之中以示尊重。女儿也是如此,但是我所看重的与史书不同。能得虞姬生死相从,项王果真情深意重。”李天问回道。
李世绩若有所思地将茶杯放在桌上,打量着自己的女儿,而后继续问道:“出嫁从夫,她自刎相随确实忠烈,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只是汉高祖从布衣到皇帝的传奇人生以及他结发之妻吕太后的韬略抱负岂不更让人钦佩?”
李天问继续回道:“汉高祖与吕太后的一生着实令人可敬可佩,只是天儿惭愧,无此雄才大略。”
“那天儿以为秦王是像高祖还是像项王?”
李天问听之顿然心惊,不曾想今夜这番莫名其妙的谈话不仅关乎秦王,更关乎秦王今后的盛衰荣辱。只是在家中,连李博、李战都不曾与父亲如此深谈朝中人事,今夜为何却对一介女子的自己提及呢?李天问不安地回道:“女儿认为秦王便是秦王,与那两位都不同。”
“是啊,论出身,秦王乃是正宫嫡出,虽非长,但却贤,贵于刘邦;论机谋,秦王奇兵开国,且知人善任,纳谏如流,胜出项羽;论仁心,秦王广施善政,携仁义之军,征战四方,得民心,得天下,更胜项羽与刘邦。他确是与那两位不同,因为他比那两位更具君王风范……”
“爹爹……”李天问惊喊道,她没有想到素来严谨的爹爹竟然会说出此等僭越之语,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接言。
李世绩看着惊呆的李天问说道:“秦王向为父提亲了……”
李天问闻声先是一惊,而后赶紧撩衣跪地,欲要出言解释,可不知从何说起,又怕自己所言与秦王不同,只得战战兢兢听候李世绩的下话。
李世绩搀起李天问,语重心长地说道:“秦王担下一切,令我不要训责于你,我又怎么会舍得斥责我的宝贝女儿。只是秦王殿下已然向我提及你的亲事,天儿,此事你怎么看?”
“女子三从四德中讲究在家从父,爹爹可完全替女儿做主。”李天问回道。
李世绩无奈道:“秦王殿下的意思是只在乎你的决定,只怕这个主,为父做不得啊。”
李天问看着自己的父亲负手而立于窗下,其背影甚是惆怅无奈,看爹爹这般神情,再加上今晚的谈话,想必是他不愿结这份亲,于是李天问劝说道:“既然秦王看重我的决定,那爹爹的意思就是女儿的意思,这件事全凭爹爹做主。时辰不早了,爹爹请早些休息,莫要因女儿的事情伤了身体,女儿先行告退了。”
李世绩叫住李天问说道:“天儿,你的性情不适合生活在皇家,秦王注定也给不了你想要的,你可明白?”
李天问嫣然一笑不予回答,便施了一礼退了出来。
无论是霸王项羽,还是汉王刘邦,他们都曾为了王位而执着,为了天下而大动干戈。父亲今夜既然拿这二人作比来讨论秦王,看来,秦王是有意要与太子一较高下,争夺这李唐天下了。
那一夜,李天问怀抱着曾装糕点的食盒潸然泪下,彻夜未眠……
一连多日,李天问人前欢笑,背地里没精打采,郁郁寡欢。司青与美蓝对此心知肚明,虽千番逗趣,万般劝慰,也无济于事。整日趴在窗边,呆呆望着窗外。
“天儿!”一声高声呼唤,惊得李天问寻声望去,见李战兴冲冲奔至廊下,身后还跟了一个眼熟的小厮。
李天问无精打采地说道:“劳二哥这一声高呼,我差点肝胆破碎命丧黄泉啊!”
李战却不管其他,依旧兴高采烈地说道:“天儿,我受秦王帅命,不日将率军出征了!”
李天问一扫萎靡不振,讶异道:“刘武周已然兵败被剿,秦王殿下应该班师回朝才对,怎会命你……”
“洛阳王世充利用大军在河东作战无暇东进的机会,便夺取了大唐河南的部分土地,再加上窦建德稳占乐寿,虎视眈眈,大唐如芒背在刺。秦王上书举兵讨伐洛阳,今日早朝皇上已然准奏,不日我即将领军出征了!”这多年壮志未酬的郁闷终于消散了,使得李战久久激动不已。
刚刚李天问还在愁思秦王殿下凯旋后将如何与他相见,相见时说些什么,不曾想人未卸甲,马未卸鞍,他就风尘仆仆赶往洛阳抗击王世充去了。相见,怕见,又不得见,老天爷真是一次比一次开的玩笑大,可是谁又能指责他的不是,李天问只是希望他老人家慈悲,可以保佑秦王旗开得胜,无伤无痛,无病无灾。
“小的三宝,拜见小姐。”那位自称是三宝的小厮神采奕奕地躬身作揖。
李天问被打断了思绪,抬眼打量,问道:“你是秦王的人?”
“小姐果真好眼力,奴才是秦王殿下的亲随。此次奉命回京,是要将这些吃食带与小姐。殿下忧虑小姐身体不适,不思饮食,便在各处购买了这些当地特色小吃,望小姐稍解胃口,多多保重玉体。”三宝说道。
李天问看着那两担的吃食,不禁眼中噙泪,问道:“他可好?可有受伤?可有生病?”
“殿下一切都好,小姐勿忧。”三宝回禀完,走近李天问轻声说道:“临行前,殿下曾有言让奴才带与小姐,殿下说此次命二公子随军出征一则让他学用于实战,二则让他建功而立业,此番出征殿下必会好好照顾公子,还请小姐莫要担忧。”
李世民果真心思细腻,三宝的几番话便将李天问的心收得服服帖帖,让她感动非常。
洛阳城外,中军帐里,一位英明俊朗,才华卓越,气质非凡,贵不可言的青年坐在桌子后,抚摸着地图,眉头紧锁,脸色异常。稍许,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很快他就对着帐外大喊:“来人,备马!”
这位青年便是李世民。
唐军驻扎在谷州,大将罗士信率先头部队包围慈涧,王世充率领精兵三万前往救援。正值洛阳无主,李世民便率轻骑查看军情。
“殿下,不可再前行了,咱们离洛阳城已经很近了。”三宝劝说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本帅此行唯独让你作陪可不是让你阻拦我的。既然咱们便服到此,自然要往洛阳城走一遭。”
“那可是未收复的敌城,殿下万不可去啊!”三宝不安道。
“你怕了?”
“奴才……是怕,可是奴才更怕的是营中诸位将军!此番殿下可是偷偷出来的,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三宝瞟了一眼李世民便不敢再说下去。
李世民并未理会三宝的劝说,依旧策马扬鞭朝着洛阳城而去。
混过城门的巡查,李世民漫步在洛阳城的街道上。日落西山,华灯初上,那些亭台楼宇灯火通明,映衬着洛阳城的上空亮如白昼。街道两侧酒肆店铺林立,吆喝叫卖之声此起彼伏,往来行人熙熙攘攘,看着那危耸阁楼突兀横出的飞檐,听着那摄人心魄的靡靡之音,其繁华热闹比之长安有过之而无不及。李世民不禁叹道:“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
拐过一街角,有五颜六色的灯笼将长街笼罩在梦中一般。有着浓浓酒香弥漫,有着淡淡熏香袭人,裹挟着酒客们畅饮流连的欢声笑语,夹杂着下等歌妓俗不可耐的歌词唱腔,李世民无奈摇头,但也只得被迫寻一门进去歇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