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的另一头,身受重伤奄奄一息靠在一起的两个近侍,透过玄甲武士们杂乱的腿间,瞥见阳虎他们向着残缺颓塌的院门处冲杀过去,看到大群的玄甲武士围拢过去,两人血快要流尽的近乎麻木不堪的身体里,宛若两堆余温即将全部散尽的篝火猛然间浮灰下猩红的爆出两团火光,从每一条即将枯萎的血管中汲取了最后的血液,从每一条错位断裂的骨骼中聚集了最后的坚强,从每一条行将枯木的肌肉中唤醒了最后的力量,两人手挽着手站了起来。
东方天边的鱼肚白一霎那被绚丽映目的朝霞抹红了,而这一刻的美丽在两人的心中,灿若天际中划空而过的流星,他们互视了一眼,两只握在一起的手掌用力的握了握,手持长刀的微微点了下头,另一位已然明了于胸,弓起身子大喝一声,腰背发力,把自己的兄弟抡起在半空中,脚步交错旋转一周后,松开手的一刹那,彼此眼角湿润了。
整个身子飞起在半空中长刀近侍又何尝不想流泪呢,将军百战死,最痛生离时!晨曦下幻化出七彩光芒的槊矛越来越近了,一瞬间百感交集,十余年的披甲执锐,尸山血海的一路扶行,没想到我们这好兄弟今日要一同赴死了,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们曾经约定过要荣归故里的,今天,我和你,就为阳虎将军的生去拼掉我和你的约定。
双手攥定环首刀,却跳跃不动了,眼见得被自己抛起的好兄弟,就要撞向硕长锐利的槊阵上,这位近侍眼泪夺眶而出,一瘸一拐的扑向敌人们,他一条腿从膝盖处被砍断了,也就连着点皮肉,每挪动一步,鲜血就如同被饱蘸墨汁的毛笔写下重重的一笔似得,青石板上那一道浓厚的血迹书写着一个战士最后的人生轨迹。
长刀在空中劈刺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已经无法再做出闪避的动作了,下落之势被十余支长槊阻挡在了空中,抬起头最后望了一眼,看不到阳虎将军了,也许他已经突出去了,还想回头再看一眼相随相伴十余年的好兄弟,可惜已经没有力气转头了,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牙齿狠狠地咬进嘴唇里,一股鲜血迸流而出,被疼痛刺激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手中的长刀刺向一名敌人的脖颈,眼睛模糊了,却听到一声惨叫,最后一口气吐出,可以安息了。
泪水在血污还未干的脸庞上流淌,手中的环首刀机械的左挡右劈,死亡已经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了,无数次死亡来袭时都那么的可怕,而今天死亡已经成为一项仪式,把一个十五岁从军征战十二年的战士,一个曾经最普通的健锐营重步兵,一个同乡120人参军只剩他一人还活着的郎将,一个没什么理想没有豪言壮语只想着回家娶妻生子的汉家男儿,那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定义在了向着敌人的不屈的身影上。
环首刀终于落在了被鲜血浸满的青石板地面上,清脆的磕击声在充斥着呐喊咆哮的这个黎明,显得是多么的微不足道,然而阳虎却听到了,那整个刀身颤动着发出的低沉的颤音,如同一把巨大的铁锤,重重的砸在他的心上,十天前还肩并肩的在北府营中出击,斩杀夏楚龙骧军三千余骑的兄弟,一同跟随在衍武帝身边亲如兄弟的伙伴,就这样义无反顾的用他们的生命为自己去撞开一条路。
三名虞国战士这种不要命的强冲强撞,竟然让以为狩猎活动就要结束的龙翔军士兵们愕住了,他们见过不要命的,可没见过这种不要命的,硬骨头战场上很多,但是用自己的身体给别人开路的,今个还是头回见,手中的长槊枪刀略微那么一迟疑,阳虎瞅准了时机,横过刀身来左边一冲,忽地右边一撞,趁着几名骑士站立不稳之时,一个箭步窜上了尚有多半人高的门垛子上。
残缺不全的门垛子外就是一丈来宽的街道,几十匹龙马老老实实地贴着对面的墙根,有的闭目养神,有的竖起耳朵听院落的厮杀声,有的悠闲的甩甩脖颈晃晃头,有的干脆卧在了青石地面上,三名看守马匹的龙翔军士兵踮着脚伸长脖子正瞧驿馆院里的热闹呢。
热闹看不太清,可是视线里猛然间冒出个人来,三个人着实吓了一跳,怀中搂着的马槊和提在手里的短刀下意识的挺得挺,举得举,阳虎压根就没想和他们过招,纵身跳下墙垛子,长刀在地面上一荡,整个人就飞在半空,抬腿踢开两支长槊,腰间一用力,刀交左手,右手搭上马鞍桥,就势一悠,人就上了一匹龙马。
驿馆所在之处离着城门洞本来就不远,城中的龙翔军们正向这里集结,主干道和驿馆路交汇的地方,正挤得水泄不通的,阳虎抹过马头,狠狠地照着马脖子就是一掌,吃了疼的龙马唏溜溜的嘶鸣了几声,发怒的前刨后蹬,恰好把冲上来的龙翔军们撂倒了好几个。
此时,才有人想起来放箭射弩,可惜那龙马顺着北面无人的街道一溜烟的狂奔下去,弩箭被高高低低的房屋废墟遮挡,够不着了,魔屠王爷面色铁青的死死盯着渐渐远去的阳虎,气的夺过身旁郎将手里的长槊,把地上血肉模糊的虞国战士的尸体胡乱的戳挑了一通,这才下令,全军上马,追!
长山县虽然不大,也是四个城门,东门和西门是主门,南门外是大溪,门外一条竹桥通向城外的农田,夜里龙翔军把这条桥烧了,北门外是绕城的小路,正对城门的是连绵的山岗,这里是老百姓平日里上山打柴的去处。
阳虎不停的用刀杆当作马鞭磕打着龙马,这龙马个个脾气都很大,就算是在自己的主人跟前也未必就是乖乖的,时不时还撂个蹶子耍个横啥的,今天这也是遇上暴脾气的了,龙马也算识趣,还真出力,一口气驰出北门,贴着山根直冲上东北方向的山丘。
龙翔军大队追到北门,道路狭窄,不利于全军通过,况且辎重马队还在东门外山坡上,带队的郎将下令分出五十人沿着阳虎逃走的方向追下去,其余人回到东门外,和王爷汇合后,集结完毕,沿大路东进。
魔屠王爷立于马上眼看着阳虎逃走的方向的,他大概猜出来这是要去给东边的郡县报信的,也连带着想起来那边不还有一支前卫发现的运粮队吗,对,先去拿运粮队出出气去,杀光烧光!
朝阳正在冉冉升起,要是没有袅袅的余烟向天空中挥洒着灾难的气息,原本应该是个多么祥和的早晨,王心里有一种说不起的滋味,像一块湿泥巴堵在胸口,透不过气来,黎明时,前哨在蒲林亭不远处的山丘,发现一些逃难过来的百姓,这都是长山县周边山上的山民,望见火起闻听屠戮之声,弃家东走的。
王没有下令军队和僧人们去增援长山县,他明白去多少人已经晚了,长山县城破救不得了,他必须冷静,这一万斛的军粮不能有半点的闪失,趁着敌人还没有东进,王下令把所有的军粮运到山丘南面的密林中,隔着一条几丈宽的溪水,又有青竹灌木遮蔽,敌人即使冲上了山丘,也未必能发现密林中的军粮。
除了转移军粮,所有人都被调动起来,山丘上再一次搞起了战备,沟壑加宽加深,还用毛竹削成了拒马陈列在壕沟边,从附近山上和溪流搬运回来的石块和鹅卵石,一垛一垛的码在山丘顶,干草和柴火也东一堆西一堆的从大道旁一直散落到山顶。
五名信使也早就派出去了,王向玉林寺和附近的郡县发出了警报和求援信,王用非常恳切的语言建议,即使就派几十人来,也要鼓号齐鸣多张旗帜的来,尤其是给一真长老的信上更是提到了寺中的一样东西,务必快马加鞭的送来。
这么忙忙碌碌的,那位喝的五迷三道的被摔下马人事不省的县尉大人,终于醒了,坐在那里发脾气,后脑勺磕出鸡蛋那么大的包来,纱冠也找不到了,一身的好衣服都是褶子和尘土,脑袋晕晕乎乎的,最关键的是醒过来身边竟然一个人也没有,自己就躺在山丘的荒草上,这太伤自尊了!
吆五喝六的正在试图引起大家的注意,等着过来人安慰自己,劝慰下搀扶下,给个台阶好起身接着做县尉,但是大家都在忙碌,平日里对他毕恭毕敬鞍前马后的吏卒们似乎对他视而不见,就连那个见了他就低头哈腰的县丞,也居然从身旁过去正眼都没看上一眼!
这太让人生气了!县尉跳将起来,还想抡鞭子打人出气呢,习惯性的一抬手,这才发现那根鹿皮条缠金丝银丝编制的马鞭子也没了!低头踅摸了一圈,没找见,一回身,正看见一个民夫举着他那根宝贝马鞭子,抽打着一头犯了倔不肯下山过溪的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