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都城东的太子府前,遍地都是各色衣裳的百姓,个个拖妻带子,手拿包袱地占着街道上的空位。积雪被仔仔细细地铲干净了,甚至有许多锅碗瓢盆搭在柴火上,里面煮着热滚滚的杂汤,地上也还打着许多的铺盖和棉被。
在临近太子府的一个小屋子的屋顶上,闵森和十偃迎风而站,风咆哮着吹扬起两人的发丝,在寒空中凝结成雾蒙蒙的冷意。
脚下百姓成群,议论声、叫骂声、喘息声,在下起的飘飘小雪中也没有停止,纷繁又杂乱。他们嘴里嚷着的话交织在一起,并不能听出一段清晰完整的来,但模模糊糊间也足够了,整理起来无非一下四种。
“左丞相里的无头尸体是武神莫青筠。”
“比武场巫者暮砧化骨成灰。”
“太子阙仟是最有可能谋杀两人的凶手。”
“羝日山蛇精吞人嗜血,方圆百里尸痕遍野,血流成河。”
闵森缓缓地列出这四句话,他抬手轻轻抚摸着脸上的面具,面具上蓝色法源外泄出的悍厉与他的眸子一样浓郁。
“最关键的,还是在阙仟身上。”十偃抬头望了眼太子府匾额上那潇洒不羁的狂放题字,冰冷的血色花钿里黑浪翻了又退,退了又翻。
闵森似有感受到他的变化,他微微侧着头道:“你们认识?”
十偃沉默了一下,花钿里似乎在挣扎着什么,他硬生生地回了一个字:“嗯。”
这样纠结的十偃,闵森倒还真是第一次见,他也没继续问,只是换了一个话题:“刚刚巷子里的那个人,穿的是一身青衣。”
一身青衣……
十偃花钿骤冷,他不禁朝西边看去。西边建立着一座两层楼的府邸,府邸之上竖立着一面威猛逼人的旌旗。
旗子的边角有被烈火烧灼过的痕迹,稍有些破烂。整个旗面也不能算是完好的,上面斑斑驳驳地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累累地喷洒上浓郁成黑的血迹。
不过却仍能立马认出旗里缀着的“乔”字。只需一眼,扑面而来的便是战场上的杀戮血气,浑厚成压在心头不敢散去的威慑,厮杀掉一切的心绪,只余下默不作声的怔然。
刀剑的声音似乎响彻在耳尖心上,那是乔家军的旌旗,在战场上拼杀的身影,斑斓成珍宝。
闵森也看着那面旌旗,双眉缓缓拧着:“千塞国的护国大将军,威震离葉大陆的千塞之狼,更是如今仅存的三个及倚族人之一的——乔遇,最喜穿青衣。”
乔遇虽还年轻,只有二十二岁,但自小在边疆长大,没接触过及倚族人的龌龊和狡诈,为人竟是出了名的温和文静,丝毫没有沾染上及倚族的不良习气。
乔遇的父亲在他很小时就战死沙场,母亲郁郁寡欢最终也随丈夫而去,乔遇是由军营里的将士们抚养长大的。那真的是从小在战场上被鲜血浇筑而成的军人,参与过大大小小数百的战争,战绩辉煌,军威深远,一手护起千塞国的安危。
这是连阙仟那些天之骄子们都为之深深敬佩的,也是十偃绝不会怀疑的人。
“别这么惊讶,这到底是猜测,或许是有人在迷惑我们,”闵森淡淡地收回视线,他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云雀楼道,“快正午了,我们该去会合了。”
“不,你先去。”
闵森毫不意外十偃的话,他看着十偃飞身一跃,右手撑在太子府建的极高的墙顶,翻身一周,便快速地翻进了太子府里,转眼就看不见了身影。
他轻轻拧起的双眉渐渐松开,一双霸厉的眸子看不清楚情绪,闵森朝来时经过的比武场看去,纯黑的死灵之气泛滥成灾,没人看管更是肆无忌惮地乱飞乱撞。他无言地看着,看着看着,只留一声叹息。
十偃翻入的地方正好是太子府的花园,他一站定,眼前便充斥着芙犹花饶人的花色和清幽的花香,数量繁多的芙犹花压在枝头,使得枝条微弯。
那般似少女羞怯时腮上微粉的颜色,花色娇艳粉嫩,在冰天雪地里更显得娇弱多姿。十偃轻轻攀折了一枝下来,垂眸盯着,却又突然像是碰到了什么尖锐物体一般,很快就扔掉了。
一路上很顺利,十偃堂而皇之地走在太子府里,一个人也没遇到,他很快走到了书房的所在地,抬起脚猛地将门踹开,冷着脸走了进去。
“嘭”的一声在一片寂静中异常吓人,十偃面色冷淡的打量了一番书房,脑中忽然闪过些许零碎的回忆。
好像跟以前没什么不同,书桌还是在进门后的右手边,旁边的卧榻还是在那个位置,卧榻上还是摆着棋局和冷茶,书桌上还是在继续养着观赏用的锦鲤,也还是在用来逗猫用的。
十偃看着书桌上乱排堆起的奏折,毫不避讳地将最上面那本敞开的奏折拿起来看着,一瞧见那熟悉的鬼画符,他的手忽然一顿,十偃似乎忘了阙仟的字,绝非常人能看懂啊。
他很快地将视线从那字上移开,看着另外一种字迹的内容:
敬与皇上:
近来羝日山附近属地逃来的难民已涌入南方地区,但羝日山实是丰硕之地,难民上万,各地施粥处也有心无力,避难所远远不足,望圣上能派有能之士前往杀妖,解国之忧患。
再看下去,最后一行写了一个大而清晰的“注”字,后面还跟着一句话:臣建议派太子阙仟前往,但求圣上千万别把折子给太子看,老臣已年迈了啊!
但显然这个请求被无情地驳回了,因为这句话后面,干脆利落地甩了两笔,重重地写了个叉。就是不知道是皇帝写的,还是阙仟写的了。
十偃略有些迟疑地将眸子看向那龙飞凤舞的一个字——准。那字粗看狂放不羁,行书不像行书,草书不像草书,但端看气势,却带着忽视不掉的尊贵清致。
但是近看,左边的部首似乎连在了一起,又似乎只是写一个点,右边又好像写成了“住”字,总之看起来四不像,可是真的仔仔细细一看,却又真的是一个“准”字。
所以说,阙仟的字,坑坏了无数眼睛不太好使的老臣们。
十偃无数遍地回想着这个字,“准”“准”“准”,是个“准字”。他仿佛能透过这个字看见阙仟的改变,阙仟生带惰性,这么干脆利落可不是他的作风,但依照阙仟那重情的性格,这却又是合乎情理的。
挚友相离,知音相隔,这个蜕变的过程,处处都带着残忍和痛苦,十偃怕他承受不住。
他伸手用法源幻化出一块屏幕来,红黑之色间,只恍然见一道峻拔的身影懒懒散散地站起身,缓缓抬起一只手,手指曲成一个雍雅的姿势,似乎正想按下密室的开关走出来。
但十偃之前毫不留情的重重一踹门可显然吓坏了密室中的其他人,他们都伸着手,紧张兮兮地劝着那人。
他无所谓地一转头,散漫地瞥了他们一眼,嘴角微动,似乎轻轻地笑了一下。那一笑,看不甚清是何意味,只是满眼的绝代风华,压迫感十足。
十偃注意到他准备出来的动作,便提步越上了书房的房梁,找了个隐秘的位子藏好,顺手一挥消掉了法源屏幕。
书房里突然有了一声轻微的响动,十偃低头正好可见一面书房的墙壁忽然向内翻折,露出一帘晶莹剔透的法源护障——这是千塞国太子的法源色。
它好似清澈无暇的水晶,从大门照射进来的一道光正好映在上面,一瞬间闪烁出耀眼夺目的多彩琉璃色,任谁看了都会惊叹,因为这是抬眼望太阳时的颜色。
不过率先出来的却不是那疏隽的身影,而是一名身穿朝服的中年男子,他出来后看见打开的大门先是吓了一跳,随后便僵硬地扭动脖子将书房上上下下察看了一遍,最后终于松了口气。
然而,十偃深刻体会了千塞国官员的不正经,那官人放松下来立即扯着嗓子嚎了起来:“大伙们,快出来,没人!嘿,像我这熊心豹子胆的,快啊,没人啊,快出来啊!”
不过多亏这惊天动地的一嗓子,嚎得其他人全部鱼贯而出了,站好后,他们都不自然地推搡着周边的人,掩饰性地咳咳嗽,整理整理朝服,怎么幼稚怎么来,全是些老顽童!
“你们啊……”
那样懒散又无奈的嗓音自法源护障后穿过,凉凉的,懒懒的,却含着几分包容,似高山流水的清澈,又似云卷云舒的缱绻。
先是能看见那乌黑的发丝,松松垮垮地系上了白缎镶金箔的细长发带,衣襟处微微露出他线条流畅的精致锁骨。阙仟用肩膀懒洋洋地靠着墙壁:“你们啊,要正经点哦。”
他面如冠玉的脸因着笑容更加的慵懒,左眼尾下的泪痣耀着贵气,浑然天成的气势强悍如虹,惊悍在魂骨。但眉间轻蹙,有些小郁轻哀。
看见阙仟,就只能屏住口鼻,连呼吸也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