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阁旧事23
西桥柳亭生死战
李久辰的瞳孔里映着一道寒光,曦月剑已停在他的眉心。他竟在那一刹那感到窒息与绝望。他对万曦月没有任何防备,若是万曦月的剑没有练得炉火纯青,恐怕他已成为剑下魂了。
万曦月却笑着说道:“久辰,我教你几招丹城飞剑,到时候说不定就能派上用场呢。”说完,她撤了剑,又舞了起来。
夜,是冬夜!雪,是大雪!
人,是两个人。
河堤上的烛火,倒映在水面,波澜的水面揉碎了倒影,也揉碎了梦乡。
垂柳上的厚雪,慢慢慢慢随着垂柳而下,落进湖里,化为湖水。湖水上有桥,那是座延生向前的平桥,桥上的石栏上雕刻了石灯笼,灯笼里面只有几只颤颤的蜡烛,在风雪交加的冬夜里迟迟不肯熄灭。
河堤旁有一座亭子,四面临空,风雪放肆的来来往往。亭中挂着一个纸糊灯笼,灯笼发出昏暗的光线,光线照着两个坐在亭里的人。
李久辰看着灯光下的万曦月,笑了。
万曦月冷眼道:“有什么好笑的嘛!”
李久辰道:“曦月,都说不用来踩点的。你不信,现在我们只能坐在这儿吹冷风了。”
万曦月道:“你要是真冷就把我的大衣穿上。”
李久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笑着说道:“为什么不要我抱着你?如果你真怕我冷着了,就应该让我抱着你。”
万曦月已对李久辰产生了免疫,现在脸也不红了,她说道:“你想得美!一个男人什么不学,学朝三暮四,你心中有暮雪,我们只是朋友。”
万曦月又道:“你只要见到了暮雪,我就悄悄离开。”
李久辰也不说什么,她知道万曦月对他是怎样的感情。可他心中的暮雪呢?是否一如往昔??
雪还在下,风还在刮。
晚灯照亮了卧房,李久辰已躺在床上。他闭着眼睛,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听。但外面的风雪如恶鬼般呼啸,他竟然感到害怕。
他怕什么?
他也不知道,他总感觉这地方不安宁,隐藏的危险时刻在向他逼近。
在风雪的冬夜里,即使再没有睡意,只要躺在被窝里,自然就会睡去。不紧不慢,恰好睡到天亮。
李久辰便是这样,等他醒来时,风雪已经毫无踪影,地上只剩残留的暮雪。几个小孩子在雪地里欢快的堆雪人,他们笑得那么天真,仿佛世界也如暮雪般纯洁。
他想起了他年幼在轩阁时,有一年的冬天,他每次堆雪人都能看到一个穿粉色棉衣的小女孩。那小女孩总是在李家居的门前探出个小脑袋,出神的看着李久辰。
直到有一天李久辰走到她面前,问道:“你是谁?在看什么啊?”
千暮雪腼腆的指着雪人道:“那是什么?”
李久辰惊道:“你不知道雪人吗?那你也肯定不会堆了?”
千暮雪低着头不说话。
李久辰便把她拉了到了雪人面前,道:“其实很简单的,只要把雪堆在一起就行了。”
李久辰摇了摇头,心道:“那时候我们都还年幼,哪知道这世界是什么样子。”
李久辰已穿好了那件灰色披风,披风里穿着单薄棉衣,他已准备去西桥柳亭。他走出了客栈,阳光暖暖,正好照在他饱经风霜的脸庞上,不觉眼角已有几缕皱纹。
人终会老的,经历太多的人是否总是老的快一些?
阳光忽然被乌云遮住,两个狮子仍旧威武的蹲在门前。
李久辰走了几步,狮子旁忽然跳出一个人来。他不用猜就知道是万曦月,因为一上午他都没见到万曦月。
李久辰笑道:“曦月。”
万曦月倚在狮子上,抱着曦月剑,低头不语。
李久辰又笑道:“曦月。”
万曦月才慢慢走过来,把怀里的剑递给李久辰,忧道:“我希望你和剑一起回来,我会把酒菜备好,在房里等你。”
寒风撩起了万曦月的青丝,她也三十了吧!可她的脸庞仍旧如十年前那样,只是眼睛多了一丝神韵,恰就是那一丝神韵使她变得不似十年前的模样了。
她变得更美更有味道,但在李久辰眼里她始终都是小孩子,需要人照顾的小孩子。李久辰一直希望那个照顾她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别人,因为他自认为自己还不配。
万曦月看着他,等他的回答。
李久辰却没有回答,他接过寒冷的曦月剑,向乌云投地的街道走去,很快便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万曦月驻在原地,还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风太大,吹起了一行眼泪,打在她随风而飘的青丝上,就像落花雨急坠在地上。
剑和人都走了,云和风都来了。
她呢?
她不走,她要等走了的剑和人。
李久辰紧握着曦月剑,他已十五年没练过剑了,但曦月剑在他手里却并不陌生,仿佛有一种心心相印的感觉。
他怎么会知道万曦月把对她的思念全都装在了剑里,又怎会知道万曦月的泪掉了多少在这柄剑上。
不一会儿他已到西桥,西桥悬在平心湖中,犹如一川白绫。
桥上木立着一个穿黑披风的人。风把黑衣人的黑披风吹的飒飒作响,犹如沙漠里的酒旗。黑衣人的倒影在湖里游荡,李久辰终于看到了他的剑,原来在他的袖里。
江昆叹道:“我们又见面了。”
李久辰道:“你不高兴?”
江昆道:“风雪藏死尸,半月无人知。”
李久辰道:“你会帮忙埋葬我的,对吗?”
江昆苦笑道:“今日你带了剑,我只希望你不要杀他。”
李久辰道:“为什么?”
江昆道:“他是我师傅!”
李久辰轻描淡写的仰望天际,似乎并不惊讶,他忽然道:“下雪了!”
飞雪飘扬了下来,顿时他们的头上停留了雪花,犹如春李花瓣,犹如满城飞絮。
江昆道:“是啊,下雪了,我既不希望葬你,也不希望葬我师傅。”
李久辰道:“你在这等我就是为了告诉我不要杀他?”
江昆道:“是的。”
李久辰又道:“我杀了他你要报仇吗?”
江昆冷冷道:“不会!”
李久辰在笑,大笑,然后苦笑。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而江昆呢?他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也无暇知道。
江昆又道:“他的箭!”
李久辰问道:“他的箭我身上恰有一支。”
江昆仰天笑道:“师傅啊师傅,这也怨不得谁,你自己出卖了自己。”
风雪愈大,江昆已走远,地上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在慢慢愈合。
李久辰已到柳亭,这柳亭有六个檐角,亦有六根柱子。每根柱子间裹着卷帘,梁中挂着一盏纸灯笼,灯笼下正好站着一个人。
只见那人穿着红甲绿袖,看着亭外的飘落的雪花,一动不动。李久辰已到他的身后,他仿佛都不知道。
雪还在飘!
湖上,桥上,树上,都已盖满了雪。亭外不远处仿佛还有玩耍的小孩子,他们在欢呼,因为下雪了。
小孩子总是那么容易满足,一颗糖便能化解他们的仇恨。人长大了却反而不如小时候了,非要争个你死我活才肯罢休。为财、为权、为美人、为天下,却唯独没有为了开心的。
风雪已盖住小孩子的笑声,仇天视忽然道:“你来了。”
李久辰道:“嗯!”
仇天视又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邀你决斗?”
李久辰道:“我秋日里屠了贵派一个堂的人,自然你们不会罢休。”
仇天视哈哈大笑,道:“那几个废物死了就死了,而且那是刀邪的部下,与我何关!”
李久辰问道:“那阁下……”
仇天视道:“我们九色帮的帮主亲自下达征文,要是谁生擒了你,就是下一任帮主。”
李久辰笑道:“所以你是为了帮主之位。”
仇天视道:“所以你最好跟我去见帮主,以免发生不愉快的事。”
李久辰又笑道:“贵帮帮主是男是女?”
仇天视道:“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
李久辰道:“这么说我该去见一见她!”
仇天视道:“是该见见她。”
李久辰又道:“但绝不是今天。”
仇天视忽然转过身来,只见他的前额皱纹汹涌,眼里一片沧桑。他说道:“你已知道我的箭?”
李久辰点点头。
仇天视又道:“你知道我的箭是怎么射出去吗?”
李久辰摇摇头。
仇天视笑道:“用手!”
李久辰看了他的手一眼,却看到他的手戴着一个金色手套。李久辰已然明了,他的箭不用弓,用手,那么他的手自然与众不同。
仇天视道:“我已为你备好了棺材,生擒不行只能送你上西天了。”
李久辰笑了,他说道:“风雪藏死尸,半月无人知。又何必准备棺材呢?”
仇天视已不再说话,他沧桑的眼里忽然射出一股杀气。六面飘雪,亭外本应该十分寒冷,但现在亭里仿佛已冰冻三尺。
李久辰手里的曦月剑已在摇动,仿佛回到了家乡,又仿佛闻到了血腥。
只见仇天视的手掌一扬,箭已飞了出去……
风雪已完全遮盖了世界,白茫茫的一片,怎么也看不清前面的路。
亭里悬挂的纸灯笼已残留了一半,还有一半已碎在地上。地上站着两个如雕塑般的人,一个人穿着红甲绿袖,一个人拿着一柄寒剑。
绿袖已残,寒剑更寒!
仇天视望着自己已残缺的长袖,眼里全是不可思议。良久,他惊恐道:“你是怎么避开我的箭的?”
李久辰笑了笑,道:“因为你太过炫耀自己的本事。你的箭我已看到过三次,而你从未看到我的功夫。”
仇天视道:“所以,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箭的?”
李久辰又道:“不得不承认你的箭的确很有杀伤力,却已过了巅峰时刻。若你还像往年一样刻苦练习,我早已成箭下魂了。”
仇天视大笑,他的脸变得扭曲可怕。他知道他已经输了,他知道自己这些年在做什么。为了帮主之位,他处心积虑,用尽诡计,对自己的夺命飞箭也是几天一碰,箭王早已成虚名。
李久辰道:“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仇天视道:“说!”
李久辰道:“那天在竹林里的人是不是你?”
仇天视道:“毒医双煞是我杀的,其它的你也不用再问了!”
李久辰道:“他们和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仇天视冷冷笑道:“无怨无仇?旧仇如伤,一直在我心里。也怪他们自己要遇到我。”
李久辰虽不清楚,也不想再问,他说道:“你走吧,顺便告诉你们帮主,叫她最好亲自来找我。”
仇天视冷冷道:“你以为我还能活下去吗?”
李久辰笑道:“你不过受了点挫折,就不能活了吗?若是这样,那天下岂不是人都死完了!”
仇天视冷冷看着李久辰手里的曦月剑,只见那剑寒气森森,偶尔飘进亭里的雪花还没碰到剑锋,已被割成两半。
仇天视道:“你手中的剑可是魔寒?”
李久辰冷冷道:“是又不是。”
仇天视也冷笑道:“若真这把剑,我也认了。不过我奉劝你一句,若是和刀邪对战最好不要用这把剑。”
李久辰问道:“为何?”
仇天视道:“因为他用的是火凌刀。”
李久辰只微微一笑。
风雪终于变小了……
亭外孩子的欢声又响起来了。
李久辰已离开了柳亭,他走时还刻意从小孩子那里走的,他看到了他们堆的雪人,他也看到了他们那纯洁的笑容。
他多么想自己就是其中一个,可以无忧无虑的堆砌着雪人,也可以无忧无虑的欢笑。
没有人可以回到过去,人生下来就是要前行的。那些驻步停留的人,要么平庸无为,要么正在酝酿未来。
而仇天视呢?
他还停留在柳亭里,他金色的手套已被拨下,露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掌。那是他苦练了几十年的绝技——夺命飞箭。
他在笑,孩子也在笑。
他笑的太凄凉,孩子笑的太开怀。
他忽然说道:“亭上的那位,可以下来了吧!”
果然一个人踏雪飞下,缓缓走进了柳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