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行大陆,天启宣靖九年,三月初六
初春的午后,轻风、暖阳、花香,一切如春天本来该有的样子。
玉竹山庄,江南第一庄,谁封的?没人记得,没人知道。
只听到,喧嚣声四起;只看到,四下满目红绸,朱漆大门前两个大红灯笼。
多日前,各地界便都在议论这事,玉竹山庄庄主玉鳞介与山隐楼大小姐结缡。一边是江南第一庄,一边是江湖第一密宗门派,只此两点,便吸引了大批江湖侠士在婚期的前几个月聚集江南,饶是未曾收到请柬的人也纷纷闻讯而来。江南客栈的价钱那是水涨船高。
离玉竹山庄较近的酒楼——鉴江阁,进来一位身着粗布衣衫,背负一柄寒气凛凛的长刀,年约三十有余,面庞倒不算太为粗狂的壮士。
“这位客官,小店已然客满,实在是不好意思,您看……”这已经是今天推掉的不知第几位客人,小二在这家酒楼一辈子也未曾见识过这阵仗。
刀客转身出门,正欲离开,忽听楼上雅间窗口有人唤他,“江兄,江兄请留步,小弟这桌正好有一空位,江兄若不嫌弃,可与小弟同桌。”刀客认出唤他的那位白衣公子正是前几天在流仓山遇见的郑离楚。
刀客本是个随意之人,自然从善如流的上楼入座。小二更是高兴的立马备上碗筷。
“当日多亏江兄指路,不然小弟主仆二人就得夜宿荒郊野外了,小弟敬江兄一杯。”
刀客也不客气,举起酒杯碰了个杯便自顾一饮而尽,道:“郑公子言重,江源不过举手之劳。”
郑离楚给江源斟满酒,又道:“若是知道江兄也来苏州城,当日必定同江兄同行。不知江兄来苏州所谓何事?”
江源道:“传闻玉竹山庄庄主大婚,江某便是来苏州城凑个热闹。”
如此打扮、如此心性之人,来凑热闹?郑离楚知晓他不愿多言,便没再多问。
酒过三巡,郑离楚的小仆郑七耐不住了,“公子,您和玉庄主认识多年,可曾见过这山隐楼大小姐?您看这一路上人人都在猜测这位大小姐必定是有倾国之姿。”郑七从北方一路到这江南,时刻关注着万千里散布的江湖轶事,却未曾有听说有人见过这位未来的庄主夫人。
“郑七,莫在江兄面前闹了笑话。江兄,小仆就爱嚼些个趣事,倒让江兄见笑了。”郑离楚举扇轻敲郑七的头。
江源略带笑意,道:“无妨无妨,此番江湖豪杰齐聚江南,又有多少人不好奇。却不知公子竟与玉庄主熟识,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郑离楚抬手示意道:“江兄但说无妨。”
“实不相瞒,此次来江南,江某有一事想求玉庄主,但在下不过无名之辈,不曾收到请帖,也不知如何才能得见玉庄主,想请郑公子代为引荐。”江源说完随即抱拳跪地。
郑离楚赶忙扶起他:“江兄不必如此大礼,虽然小弟与江兄还未深交,现下也不知江兄因何要见玉庄主,但江兄谈吐行事可见正气凛然,再者江兄还曾相助小弟,这个忙,小弟答应便是。”
郑七适时插口道:“既然如此,咱们赶紧去玉竹山庄吧,再晚怕是挤不到好位置了。公子您倒是不怕,玉庄主自然会给你留位,我和江大侠可没有。”
“好、好,江兄,请!”
“江某感激不尽,公子请!”
事实证明,郑七的顾虑是正确的,这离吉时还有一个多时辰,可山庄门口已然被堵个水泄不通。今日这么大喜的日子,山庄当然不能轰退。不过,这要想入内观礼须得持有玉竹山庄派发的请帖方可。
没人会为了好奇而硬闯山庄,毕竟谁也不想得罪玉竹山庄。
且说,玉竹山庄乃是由上一任庄主玉风吟创立,虽名为山庄,实质却是个门派,各地有二十四处分舵。当年玉风吟以一套竹韵剑法闻名天下,山庄建立没几年,便打出名堂。在接连挑落毒仙卞鬼和九龙城城主陈幺九之后,更是风头一时无两,在万千里的江湖佚事录年度排名上更是蝉联头名数年。
随即,玉风吟在各处成立分舵,山庄进一步壮大。可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正是风头正劲之时,他却突然同人间蒸发般销声匿迹。外界有猜测玉风吟练功走火入魔暴毙的,有猜测他前往西域探求高深武学的,诸如等等猜测有模有样,有人有事,却不曾有一个让人信服。
时年,其子玉鳞介以不过七岁之龄接掌玉竹山庄。初几年,有不少曾被玉风吟挑落的门派妄图欺侮这幼童,却无一不被玉竹山庄击退,有的甚至连玉竹山庄大门都进不去。自此江湖据称玉竹山庄藏龙卧虎,连扫地的小童都有非凡功力。更有传言说连邪教——君神教教主都在玉竹山庄出现。
十年之后,玉鳞介似是与其父作风全然不同,其父嗜武成痴,以挑战各派掌门、江湖豪杰为乐。这玉鳞介却反是涉足商业。船运,钱庄,酒楼、古董等自是不用说,就连青楼,赌坊都有玉家的产业。传言玉鳞介未得其父真传,不说竹韵剑法,饶是拳脚功夫都弱得可以。不过,现年二十四岁的玉鳞介却成了个富家天下、不折不扣的商贾,这江南第一庄的名号倒也名副其实。
郑七眼尖的看见山庄管家玉权正在门口迎客,立刻提嗓喊道:“权叔、权叔,我家公子在此!”玉权来到三人面前道:“离楚公子,老奴昨日还道公子估计得明日才到。”
郑离楚早习惯了这山庄内人人都拿他这路痴的毛病说笑,偏偏身边的小厮也是路痴的紧,有些无奈却也不生气,从容道:“哈哈,这次你们庄主可要吃惊了,本公子我有贵人相助。这次得幸没错过你家庄主的喜事还得感激我身边这位江兄。江兄,这位便是玉竹山庄的管家玉权。权叔,这位江源江兄是前几日在流仓山给我指路的朋友。今日同我一道来观礼,沾些喜气。”
江源见这玉权年近六旬,却步伐轻盈,面色不显老态,反是红润如壮年,修为应是不低。这玉竹山庄果真了得,单凭这管家便能令一众江湖中排的上名号的豪杰惧色。
玉权瞧了瞧江源,堆笑道:“离楚公子的朋友便是庄主的朋友,二位里面请。”
江源心想,这管家问都不问便由着他一同入内,这郑离楚必是同玉鳞介相交极深,这次不愁见不着玉鳞介。
玉竹山庄同江南其他住宅雷同,亦是予亭台楼阁于假山荷塘间,五步一山七步一廊,楼榭临水而立。三人入内发现前来庆贺的人其实不如想象的多,看来玉竹山庄并未派发太多请帖。郑离楚不算江湖人,自然对大部分人都不甚熟识;也不是商人,因而剩下的那些商贾也不认识。江源似乎是有意回避,因此两人一路没和在场之人寒暄。
玉竹山庄正堂建于荷塘中心,四面环水,整个南云堂高于地面,门前建有青石楼阶,底层同九曲桥相连。颇有一番九曲连天步青云之感。
“公子,能不能您和江大侠先去,我想去西苑?”
郑离楚调笑道:“小七,早知你按耐不住,准了,快去寻你的小厨娘吧!”
郑七面露羞涩匆匆离去,郑离楚和江源踏入南云堂。精致的雕花门窗,整段的楠木房梁,前朝名家的诗画,江南特有的紫檀桌椅,无一不突显江南第一庄的豪气。
堂内站着七八人,坐着四人,正中间立着那人,身长八尺,一身红袍,面庞雕刻般俊朗,剑眉下一双深邃冰眸,鼻子英挺,薄厚适中的唇边此刻正漾着一抹淡然的笑。天生的一副卓尔不凡的气势,饶是四周皆是名动天下的武林大家,仍是让人第一眼便被他散发的沉静优雅却又压迫的气势拜服。不错,此人正是玉竹山庄庄主——玉鳞介。
郑离楚一看他这副打扮儿,脸上立时爽朗的笑开,折扇一开,快步上前道:“呀,玉小鱼,今日这副打扮儿可当真英俊不凡呐,比本公子自是差了点,不过,要迷倒万千粉黛那是不成问题。”
此时这些武林大家正恭贺玉鳞介大喜,却不想突然闯进来这么个黄口小儿,毫无礼数,直接趁他们不备将几人个挤开。他们不知,这郑离楚可不识得什么武林大家,即便识得,在他眼底也就只见到一群堆着谄媚嘴脸的老古董。几人虽然心下不快,不过看玉鳞介面上未露不悦,他们自然不好多言,虽说他们个个年长玉鳞介几轮,却也不敢摆出长者之姿,这几年很多门派的财路都掌握在这玉鳞介手中。
玉鳞介道:“没被流仓山的野狗追怕?这衣服倒是换干净了。”
郑离楚脸部微抽,“好你个玉臭鱼,隔着本公子一路都被跟踪,更可恶的是居然见到本公子遇险都不相救,幸亏本公子福大命大,功夫了得……”
玉鳞介可不想又听他长篇大论的自夸,插口道:“是我让月影除非情形危急万分,否则不可露面,怎好因此夺了你郑公子一展武艺的机会。”
郑离楚气急,又不知怎么回嘴,转念一想,我可不能着了你的道,我越气你越乐。面色一转,眉目绽开,笑言:“这倒是,要是月影出现了,我还怎么认识江兄这位朋友。”
一听郑离楚谈到自己,江源随即抱拳弯身施礼道:“在下江源,恭喜玉庄主。”
玉鳞介刚抬手想扶起江源,却突地有一物掉入手心,他眸光一震,随即将东西弹入袖内,面上不露一丝痕迹,“多谢江兄,江兄年长,不必多礼,请坐。”说完玉鳞介暗暗拍了他两下。
刚刚同玉鳞介道贺的几位武林大家见这玉鳞介居然对此来路不明之人这般谦恭,脸色甚是难堪,几人都不想失了面子,又听到门外喧哗声乍起,震耳的鞭炮声随之而来,当下只得落座不再多言。
玉竹山庄的仆人齐声大喊:“吉时已到!”应邀而来的江湖豪杰们快步夺入南云堂,这会子,已经没人去管礼数了。
“新娘到!”
随着媒婆的喊声,新娘移步入内,一身嫣红的广袖长裙拖地,红绸裙身未加繁复刺绣,只是在袖口镶了金色茶花滚边,肩上飞起的绸带延至身后,似是从天而降的仙子。绾起的发间簪着雏凤珠帘冠,一颗黛色菱玉落于眉间。新娘微微抬头望向玉鳞介,肤白胜雪,璎珞绕颈。目若星辰,眼睫微颤,翩若惊鸿。眉眼以下一层红纱遮面,即便如此,这一眼便真真勾住了在场众人的心魂,这面纱下该是怎样一副倾城之姿!
洛初语抬眸望着眼前之人,慢慢走近,这便是父亲临终相托之人,这便是以后要相守一生之人。第一眼见他还是初识,如今这第二眼竟然已嫁于他。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礼成,送入洞房!”
由于玉鳞介自幼母亲就过世,父亲如今也是生死未卜,这高堂上坐着的是隔房的堂叔。
待到“礼成”二字喊出口,众人才惊觉,霎时,喧嚣四起,纷纷评说着这对新人是如何如何的天造地设,如何如何的郎才女貌。
等一竿子人一出新房门,洛初语便摘了面纱,转头看到玉鳞介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咳了咳嗓子说道:“你也是迫于无奈才娶我,我们也不同那一般新人入了洞房才见得第一面,所以就用不着来什么挑盖头了吧!”
玉鳞介笑了笑起身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她,“夫人如此洒爽,为夫若是重这些个繁文缛节,倒显得矫情了。不过,这杯合卺酒,该是要喝的。”
洛初语并非一杯倒,何况毕竟新婚之夜,便接过一口饮了。
玉鳞介接过空酒杯略略惊诧地说:“为夫不知初语你酒量了得,这些酒食便不让人撤了,想来夫人累了一天也该饿了,为夫先出去招呼下客人。”
见到玉鳞介合上门出去,洛初语呼出一口松气,哪知才半口气回来,这玉鳞介又破门进来,道:“夫人用完吃食可先行歇息,为夫自认为还算是正人君子,你无需如此紧张。”一抹似有若无的调笑浮上俊逸的面庞。
这人“夫人、夫人”倒是唤得顺口。洛初语虽对着桩婚事有些疑虑,不过,倒未排斥,初见玉鳞介时,觉得这人就同外界所传那般,卓尔不凡中透着让人惧畏的凛厉,面上总挂着抹淡笑,却不知何时正筹谋着让谁哭。父亲头七过后,她曾书信于他,告知他可以不用挂怀她父亲临终时说让他娶她的要求,她定然是不愿强人所难的,想他当时应下实是无可奈何。不料,这玉鳞介回信却只八字,“婚礼如期,甘心之至”。
他所言的“正人君子”于她虽是微微松口气,但实质她既然没有排斥的嫁他,自然也不会介意生一个两人小孩,事实上她曾想过两人的小孩应该不会差,只是两人毕竟还不甚熟识,这话都还未说过十来句,这下子要同寝自然是羞赧紧张的。他既如此说了,她一女子总不好不知羞的说自己愿意吧,而且这样的想法多惊世骇俗,权当是他不愿了。
一整天都在忙碌中,这会子静下来,倒是真有点饿了。这玉鳞介蛮会享受的嘛,山庄这厨子做的菜果真比他们山隐楼的好吃不少。几道都是江南特色菜,清甜可口,点心更是齿颊留香,最最得洛初语心的就是这道笋干老鸭煲了,汤汁清如水却鲜入脾胃。
洛初语吃得半饱等了半响还不见玉鳞介回房,便先洗漱歇下了。半夜朦胧间似感觉有人轻抚她的眉眼,洛初语睡意浓厚,许是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