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们请老米喝酒,老米给我们讲故事说,他老婆生他儿子的时候生下来的不是个娃儿是一个蛋。我们当时都听得愣住了,就好像听到了一只母鸡它生下来的不是鸡蛋而是一只小鸡一样,母鸡不生蛋直接生小鸡是不可能的,但说一个女人她生孩子不生孩子却生下了一个蛋,那可真是天下奇闻了。老吾问老米说你老婆,她是只鸡吗?老米很不高兴地说,你老婆才是只鸡呢。老吾说你老婆她不是鸡她怎么能生的是鸡蛋呢?老米说我啥时候说我老婆生的是鸡蛋了,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鸡才生蛋的嘛我们米家山的女人也并不是只有我老婆一个人生的是蛋嘛,春牛的老婆也曾经生过蛋的,不过要说起来那也算不上是个什么蛋的,只不过是一层肉皮皮就是了,剥开那层肉皮皮,里面包着的还是一个娃儿嘛。
说到这里我插话说,这样的事情古时候就有过,好像宋朝的一个什么皇帝就是这么生下来的,刚生下的时候也是一个蛋,人们认为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扔到河里去了,后来被一个打鱼的人捡了去了,割开那层肉皮一看是个孩子,就把他养活起来了。我小时候在我们老家听我爷爷讲过这个故事的
一向口拙的老木,这时候却来了灵感,老木说要是女人当真能像鸡一样生蛋就好了,那计划生育就好搞了,想要孩子了呢,就拿个蛋来,放被窝里孵它七七四十九天。老吾说是三七二十一天。老木说三七二十一天那是孵小鸡,人的蛋肯定比鸡蛋大,当然时间要长一些的。老木又说,要是不想要孩子了呢,就把它放在冰箱里冷藏起来……
老吾突然哈哈地笑了起来,说那可好了,想要改善生活了,菜市场买几个西红柿回来,和着那蛋一炒,那味道一定比西红柿炒鸡蛋要好得多,你们说是不是啊?
老吾的话让一桌子的人都笑起来了,这时候一位穿着阿庆嫂式服装的饭馆女服务员进来给我们倒茶,老吾拉住那女孩的手说,小姐,你说这女人是生蛋好嘛还是生娃儿好?女孩大概是从乡下来的,此时刻一张小脸儿羞得像红布似的,挣脱老吾的手,提着茶壶跑出门去了。
老米这个人好喝酒,老米一喝酒就醉,老米的酒品很好,老米喝醉了不骂人也不胡闹,老米喝醉了就讲故事。老米的故事讲得十分地荒诞,但又十分地好听。我们几个文学圈里的朋友,深为有老米而感到荣幸,弄到后来老米就成了我们的专利,谁想把他借出去喝酒我们都不答应。
我们常常在写作不大顺畅的时候,就约老米出来,找一个小酒馆,那酒馆桌子油腻腻的不大清爽没有关系,饭菜的质量不高没有关系,但那酒馆必须要有一个雅间以供我们使用,我们不想打扰别人,更不想别人来打扰我们。
我所说的我们其实就三个人,一个是写小说的我,一个是写散文的老木,另一个是老吾。老吾是写诗的,但就是有点儿缺心眼儿。这年月像老吾这样还疯狂着迷恋写诗的人,大概都有点儿缺心眼儿。
老米说他是少数民族,可他又说不出他到底属于哪个民族,因为在我们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中,没有他们那个民族的名字,自然也就没有一朵花是他老米的了。尽管这样我们还是都相信了他的,从他的长相上看,他的身上也确实具有少数民族的血统成分。他身材并不高大,但却精干,他的鼻子很高很尖,还带着勾儿。试想一下,如果那鼻子不是肉质的而是角质的话,那是可以啄开坚硬的山核桃皮的。他的眼窝深陷,尤其是那双眼睛,不是黑的也不是蓝的,是黄的,是那种在黑夜里也能闪烁出光来的那种金黄,这一点有点儿像老鹰,老鹰的眼睛就是黄的。老米的头发尽管也是黑的,但却是卷曲的,是那种自来卷儿,就像刚生下来的小牛犊身上的那种胎毛,是用梳子梳不直的。老米的胡须也是带卷儿的,老吾跟他开玩笑说他的胡子像女人身子下面的毛,气得老米一把把胡子刮了,再也没有留起来。
老米说他们那个民族的历史很古老,比现在的蒙古族满族的历史还要悠久得多,他们原先是住在很北很北的北方的。老吾接口说,很北很北的北方在哪里啊?是漠北草原吗?老米说比漠北草原还要北。老木说那就到了俄罗斯的西伯利亚了。老米说比西伯利亚还要北。我说过了西伯利亚就是北冰洋就是北极了。老米说比北极还要北。我说过了北极可就找不着北了。老木老吾他们就笑了起来。其实那时候老米已经喝得有点儿找不着北了,老米找不着北的时候就开始讲故事了。
老米说他们那个民族住的地方就是一个出产风的地方,每年冬天从我们头顶上刮过去的风就是他们那个地方生产的,他们那个地方生产风可他们那个地方的风却很小,他们生产的风大都刮到其他地方去了。他们那个地方长着一棵很大很大的树,他们的这个民族就生活在那棵树上,一根树枝上就住着一个家。一个家里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人也有孩子。他们这个民族最初是依靠打猎为生的,做活的时候就从树上下来,做完活了就又回到树上去。
老吾插嘴说,我操,那不成了鸟雀成了猴子了嘛,鸟雀和猴子才住在树上的。
你他妈的才是鸟雀才是猴子呢。老米听老吾说他族上是鸟雀是猴子就生气了,老米一生起气来酒也不喝了,把身子靠在墙上,眼睛朝天上翻着不说话了。
我们没有想到老米会生这么大的气,一时间都怔住了。我急忙打圆场说,要说人住在树上,那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我们的祖先不都是住在树上的嘛,只是后来他们才从树上走下来的嘛。老木也帮腔说,就是就是,我记得小时候我爷爷就是住在树上的,我爷爷给生产队里看果园,果园中间有一棵大柳树,他就在树上搭了棚子,整整一个夏天,他吃住都在树上直到秋天果子收完了,他才从树上下来。要说是住在树上的都是鸟雀是猴子的话,那我爷爷不也成了鸟雀成猴子了嘛。
我说话的时候,用脚在桌子下面踢了老吾一下,老吾顿时领悟,用手在自己脑瓜顶上拍了一下,就端起酒杯走到老米近前说,老米,老米,兄弟刚才多喝了几口,嘴上抹糨子,糊(胡)说了,请大哥原谅,来来,我自罚三杯,然后再和大哥碰两杯,算是我给大哥赔罪了。
话说到这里老米的气才算又和顺下来,老米喝了老吾敬的两杯酒,一抹嘴巴,就又接着讲起来。其实,酒喝到这个份儿上,老米是有一肚子的故事要说的,你就是弄个萝卜塞到他的嗓子眼里头去,那也是堵不住的,不说话他难受。
老米说他们这个民族和树有非常非常紧密的关系,树是他们的家,树是他们的希望和幸福。可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一场罕见的暴风把他们的树刮倒了。原先他们只想到他们这个地方出产的风可以刮倒别的地方的树,可没有想到的是,别的地方来的风,也能把他们的树给刮倒,就这样他们这个民族连同他们那棵树的叶子被那场风刮得满世界都是了。
老吾这个时候又忍不住要说些什么了,他的嘴刚一张开,老木见状,急忙端起一杯酒来,不由分说地就灌到他的嘴里去了,呛得他伸长了脖子,嗓子眼里像有了一只啄食的小公鸡似的,勾儿勾儿地叫个不停,直到吃了两口菜,才算把那只小公鸡重又压回到肚子里面去了。
我们都了解老吾,我们知道老吾可能要说的那句话就是,树倒猢狲散,幸亏他没有说出来,要不然,老米肯定又要生气了。
老米说他们米家山的这一族人,就是被那场风给刮到米家山来的。米家山原本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山清水秀,土地肥沃,他们这个家族很容易就在这里扎下了根。当初他们的祖上乘着一片树叶到这里来的时候,只是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就像麦子,春天里种下两粒,到了秋天就会收获一捧,明年种下一捧,后年就会收获一斗。他们这个家族繁衍能力很强,几代人下来,米家山下,就有了一个不小的村庄了。
老米说如果后来不发生一场意外的灾难的话,他们米家山人的日子一直会很好过的。可后来又刮了一场风,他们米家山人的命运总是和风联系在一起的,他们的生活里不能没有风,可他们又怕风。那场风也太大了把头顶上的太阳都刮到南方去了,太阳走远了天就冷起来了。
老木插话说你说的那是秋天的事情吧,到了秋天即便不刮风太阳离我们也远了,那不是风刮的,那是自然规律。
老米仍坚持说太阳远了是风刮的。老米说那场风直刮了三天三夜,等风停了出门看时,整个米家山上树都没有了,树没有了连草也没有了,米家山成了一座荒山一座死山了,一时间,米家山人都跪倒在地上哭起来了。
我说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一场风就把一山的树都刮走了呢,难道树走了连根也没有留下嘛?
老米说没有。老米说那些树其实也不尽是风刮走的,是被人赶走的。
老米的话真是荒诞的没有边了。我们说老米,你们米家山的树是长着腿呢还是长着翅膀呢,它们又不是牲口,也不是飞鸟,它怎么就能够被人赶走呢?
老米说那时候世上有一种会赶山的人,他们能把一座山的好风水赶走风水是一座山的魂,山丢了魂,就留不住树了,于是那些树那些花花草草就随着风走了。
老米说打那以后,他们米家山人,每年都有人出门去找他们的树,他们不辞辛苦,跋山涉水,千里万里地去寻找。他们有的出去了,就像风筝断了线,一去再也没有回来。有的回来了,也是空着手回来的,人已经劳累得不成个样子了。可米家山人,依然不死心,还是要找。米家山人都坚信,总有一天,他们会找回他们的树,找回他们的好日子。
老米那天所讲的,就是一个找树的故事。
从前啊———
好听的故事,大都从“从前”开始的,老米也是这么讲的。老米说从前,有一个放羊的孩子,赶了一群羊到山下去放。那座山就是米家山。
老吾插嘴说,眼下国家的政策,要退耕还林要封山禁牧呢,你怎么还敢上山放羊呢?
老吾这么一说,老米一时倒愣住了,说,那羊也不是我放的嘛。老吾说不管是谁,违犯政策的事,都是不允许的。
老吾也是个废话篓子,一喝点酒那话就多的不得了,见别人说话,他就憋得心慌,就像猪拱槽,总想找个空子,插一嘴进去。
老木说老吾,你少插嘴好不好,人家老米说的是从前,要是在清朝和民国时期,那时候还没有这个政策呢。
老吾点了一下头,说对,我他妈的怎么就忘了从前了呢,有一个伟人说过的,忘记了从前是不对的,我又错了,我自罚一杯。说着把一杯酒放到嘴边,那酒就像一条冰凉的小蛇,吱溜一声就钻进肚子深处去了。
老米又接着讲道,那是刚刚开春的季节,今年的新草还没有长出来,去年的老草早就被羊啃光了,羊吃不上草了,羊就吃土,羊把土地啃得嘎吱嘎吱地响。其实羊也不是在吃土,羊怎么能吃土呢,羊是在啃吃土地深处的那些残存的草根。那放羊的孩子,无事可做时,就躺在山坡上晒太阳,晒着晒着他就睡着了。孩子在睡着时就听到身下的山在喊他,说树啊树啊,该回家了。那孩子的名字就叫树。
树回到家就问奶奶说,奶奶啊,米家山真的是我们家的山吗?奶奶回答说,当然是我们家的山了,要不是我们家的山,它怎么就叫米家山呢。树说奶奶啊,米家山原来都是树吗?奶奶说当然都是树了。奶奶说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候的米家山可不是眼前这个样子,米家山原来是一座宝山呢,山上生满了树,松树柏树杨树柳树山果杂木,那树就多了,多得连名字也叫不上来呢。米家山还生有一种灵草,能治人心上的病呢。那时候你老姥娘,也就是我的娘,得了那种病,老是心口疼,我来米家山给你老姥娘采药,就在山上遇到了你爷爷,你爷那时候比你现在大几岁,那是好英俊的一个后生子啊。你爷看到我就把我捉住了,你爷后来跟我说,他捉我的时候他说他起初并没有看到我,他看到的是一只小鹿,是一只身上长着梅花斑点的小鹿,他在追那只小鹿的时候就看见了我,后来他就把我捉回家去了……
老米讲到这里老吾又插话说,这个故事我知道,那年在海南岛的三亚开诗会,在鹿回头那地方,导游给我们讲的那个故事,跟你讲的差不多说的也是一个猎人,在森林里追一只小鹿,那好像也是一只梅花鹿吧,那只鹿跑到了海边,没地方跑了,一回头就变成了一个女人,后来那猎人就把那女人领回家过日子去了。哎,你说啊,要是那猎人压根儿追的就不是一只鹿,是一个女人,他把人家快追死了,没办法了,人家只好跟他走了你说他们的日子会好过吗?
老木说好不好过你问谁啊,你当年追你老婆的时候还不就是那个穷凶极恶的样子嘛,就差手里没有拿杆猎枪或者弓箭什么的了。
老木这么一说,老吾就把嘴窝住了不吭气儿了。
老吾在市文化局当专业创作员,应该说是一个专业作家的,他老婆也在文化局,是说唱团的一个独唱演员,嗓子是很亮的,人也亮,曾经参加过全国通俗歌手大奖赛,还获了奖,好像那一次大赛宋祖英也是参加了的他老婆和宋祖英一起登台领的奖,不过宋祖英的奖比他老婆的奖要高两个等次,不管怎么说,在我们这个城市,能出一个这样的人才已经是相当不简单了。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猪一肥壮就该挨刀了,人一出名关注的人也就多了。省上的一个主管文化的领导很看重她,就常常约了她去谈话话谈的多了关系就密切了。后来那领导调到南方一个城市去了,就把她也带上走了。他老婆走的时候,只把一个刚断奶的娃儿甩给了老吾,那时候的老吾,心里正泛酸水呢。其实老吾的身边并不缺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总是像蝴蝶一样在他的身边缭绕着,对于老婆的叛逃,他似乎并没有感觉有多么不好,但毕竟是老婆蹬了他,而不是他蹬了他老婆,这就让他这个风流倜傥的诗人多少是失了面子的。好像正应了刚才老米的那句话,过去只知道自己制造的风能刮倒别的地方的树,没有想到的是,别的地方的风也能刮倒自己的树。
要说讲故事吧,最怕的是别人插杠子,一插杠子,就有可能把一件事情一竿子从北京给捅到南京去,捅到南京那还不算远,从地球捅到月球上都是有可能的。这不被老吾这么一搅和,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我说老米你不要听他胡球咧咧,你继续讲你的,你们米家山的人一觉醒过来,发现你们的树丢了,后来又咋样了呢?